“国公府几位医官是有几把刷子的,世子若不嫌弃,便叫表兄带来给你诊治一二?”
他母家兵权显赫,且知道陛下正有意提拔将门忠良瓜分兵权——煜阳侯当年为国抗敌伤了腿后一直隐没、又有忠名。
江简宁在这个节骨眼病成这样,难保不是引退为进,不得不防。
江简宁若说有病,也只是吃了伤寒,断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重。可这又不是小说里,能吃个药腐化脉象。
他只好推辞:“劳殿下挂心,也没什么打紧,之前太医也说只是寒邪入体,家父想着养一养再看,因此也不曾劳动过林公子。”
薛敬邺语噎——他倒忘了是他不成器的表兄林琅之拽着人家世子在街上吹冷风,才惹出这许多事端的。
两人沉默相对。薛敬邺到底从小深孚众望,又被贵妃宠着惯着,心机没那么深沉,一僵在这、便僵在这儿,没后话可说。
江简宁也不搭话,安安静静垂着眼喝他的茶,反正待会皇恩宴上是指不上填肚子的,只能趁现在先灌个水饱。
可他坐在那荏荏弱弱的,气质又清矜无害,三皇子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他不似那些心眼子弯弯绕绕的奸佞之人。
他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道:“世子如今在家读书可还勤勉?”
话音一落他便后悔得想咬自己舌头一口——世子那庶弟招惹先生嫌恶,先生可都曾放过话出来。
他这么一问,实在显得没眼色又尴尬。
万幸煜阳侯世子是个有眼色的,他一抬手道:“臣虽天资驽钝,但还算肯吃苦,先生也曾赞誉有加,只是前几日先生对兄弟有些误解,竟连带着臣也不愿再见。”
“如今,是自己在读书的。”
薛敬邺有人托着,不至于一步趔到沟里,对这位小世子更是添了些好感:“世子这也是无计所为,谁能想到你那弟弟是个劣的。”
“依我看家里的兄弟,帮一把扶一把都无关紧要,只不要是个白眼狼才好。”
薛敬邺刚说了一半,便自觉失言,好在江简宁接得倒快:“臣只有这一个弟弟,现在不帮衬着,日后也难免要带累着,他争气我便很高兴了。”
若要江疾在这,见了江简宁如此惺惺作态拿他立牌坊的模样,恐怕要被活活呕死——可惜他不在这儿。
江简宁便放开了描述,自己在家时是如何百般包容这任性又顽劣的弟弟。
薛敬邺凝神听了一会,又想起他虎视眈眈的兄弟们,心有戚戚然,忍不住锐评:“你这弟弟也是个不知好歹的,兄长如此友爱,他却不领情,真是该打。”
“世子有所不知,父皇近来欲给我们兄弟几个挑选合适的伴读,我脾气暴,正要你这样清风一般的人在旁边规劝才合宜。”薛敬邺话音一转:“况且我母家又与江伯父有故,若世子肯应,也算是结场好缘分。”
江简宁万万没想到三皇子还要拿这事与他商量——若他直截了当去与陛下提,陛下为平衡捭阖之道,断断不会允了他。
可薛敬邺事先与他通气,如此便成了“江家与林家沆瀣一气”,要谋图兵权。
他是万万不能应声的。
薛敬邺也在打量着他,紧盯他眼角眉梢不动。其实他长相随了贵妃,并无圣上的儒雅谦和,反而多了一丝狠厉与张扬,他这样看人时是很有压迫感的。
可江简宁什么也不说,垂着眼睫,半晌叹口气:“殿下的心雪臣领了,只是……”
他抿着唇,吞吞吐吐半晌,薛敬邺忍不住催他:“只是怎的?”
“只是日前皇后娘娘给臣赐了字,病中时太子殿下又赏了臣一套上好的文房墨具,家父实在不敢揣测上意。”江简宁犹豫:“殿下厚爱,雪臣无以为报,既然如此一切要听凭圣上发话,才好说个分明。”
赐字是真、赏赐文房也是真——其实江简宁当时收到了不少这玩意儿,估计太子也没多大旁的用意。
只是江简宁不想跳薛敬邺这火船烧身,只好扯了太子大旗借场东风。
薛敬邺一听是太子那病秧子,却反倒放下心来。太子已没几天活头,父皇还叫他在东宫住着,也不过是叫他做个平衡各方势力的提线木偶。
江简宁不沾旁的兄弟便好,若去了东宫,那便又等于没去;况且日后太子一死,东宫旧臣还不是先可着他挑拣了合用的,再往外放?
薛敬邺自己想通了,只觉得江简宁已与他是同一条船上的,再者从前听林琅之替江简宁举荐,真是越看越觉得煜阳侯这位小世子顺眼。
说话间恰巧宦侍来回禀,说旁的公子哥儿们到了,要进暖阁休息。薛敬邺不愿与这些人挤着,便站起来抖了抖貂裘,与江简宁别过。
江简宁正求之不得,立刻送走了这樽与瘟神没差的大佛。
薛敬邺此刻出去,定然要与表兄叙话两句,果然没多久林琅之进来,便抢吴昀的先,占上了江简宁身旁的位置。
他一身珠光宝气逼人,兼之与他表兄薛敬邺恶名在外,旁的公子们想凑上来与江简宁搭个话都插不进针来,只好在外围看着。
“上次是我思虑不周,害得世子落下这伤病。”林琅之痛心疾首:“真是以怨报德非君子也!”
各家公子边听边拿眼神挤兑着彼此——从前说煜阳侯世子琐患缠身,竟被国公世子亲口承认是真的!
江简宁声音清亮又好听,像溅玉似的,舒然道:“与世子无关,那日风大而已。”
林琅之知道他是客气,也连忙道:“今年年早,冰灯宴便挪去了年后去,还是那句话,请江兄务必赏光!”
江简宁其实早已打算赴宴,甚至还要得寸进尺,带江疾一同前去。
上次罚跪的事情便很好,既不吃什么苦,又能消减了江疾的戒心——其实他做这些事,也只图它个顺理成章。
他早已明白施恩惠,其重点就在这个“施”字。
要高高在上、要叫他跪下受着,而不是平白无故地送到他手中。
江絮给他送了那么久的关切,结果怎么样?他不过刻意与江疾生了点摩擦,就叫江疾软化态度,顺理成章地侵入了他的生活。
仍是那句话,聪明人都是贱皮子,得先从他手里夺走什么,再塞还回去,才能令他们放下戒心。
管他是鲜花还是毒药。
因此他便当着这些人的面与林琅之提了这桩事,说他有个想开开眼界的弟弟,只是因出身不够好,不知能否有幸一同赴宴。
林琅之一听,便知道江简宁口中这位弟弟是何方神圣——不就是那位顶撞先生,竟还要他嫡亲的兄长亲自去赔罪的劣货么!
他当即笑嘻嘻应道:“你与我之间何须说这些!令弟要来,多添份请柬便是,到时我安排几个漂亮婢子带他游湖,你我兄弟再多作闲话。”
林琅之这意思,是说江疾愿意来就来,到时候随便打发了去看灯便是。
“白日里看冰灯不如晚上晶莹剔透的漂亮,尤其那火一点起来,冰雪化雾才叫好看!为兄便想了个好点子,你且请好便知了!”
江简宁立刻顺势夸赞了他一通——他自然知道林琅之这“好点子”是什么。
国公府依着后山有一处猎园,只与山庄隔着一道河。林琅之不知听了谁的献策想出这馊主意,叫人把雕好的冰灯与冰像都挪到浅林处,只等夜幕一至,便点了火烛起来,借着树林子入夜里的寒气保持那冰灯不化。
江简宁就是冲着那入夜后的树林子去的。
在场许多公子都并没接到林府的请柬,听了林琅之的描述,更不由得心驰神往之。
林琅之本就是薛敬邺联络权贵的代言人,少年人又天性好玩,他叫人围着,七嘴八舌地讨问冰灯宴的细节,真真是风光无限。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便见大总管周全已露着一副笑脸儿进来:“各位小公子,咱们可准备准备入席,陛下龙辇已在路上了。”
向来只有臣子迎候着,哪有叫皇帝等人的?公子们听了急忙整理仪容,预备进殿。
周全不动声色地打量形色人影,但见江简宁站在远离人群处,一支遗世独立的水仙花也似,只挂着温和的笑意冷静地旁观诸位熙攘。
好像比上次见他,更添份独特的风雅在。
周全叹了一句皇后娘娘慧眼,便甩了拂尘退下,门内闹哄哄的,门外确是暮色深深如许。周全弓着身子——在那人面前,他是得弓着身子。
那个人抬手虚握了个拳,闷闷地咳了两声。他那咳法与江简宁清脆的咳音是不同的,缠绵又虚弱,仿佛牵了根线在他肺腑里乱搅,血淋淋地拨筋抽骨的疼。
周全在旁伺候着,又生怕这位主哪一下背过气去。青年见他烦忧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打紧:“他来了?”
“来了。”周全小心道:“长得个子比同岁的孩子要高些,眼睛很漂亮,人也温文懂礼,说话知进退,是个好苗子。”
青年无声地笑了笑:“我倒想看看他,不过有三弟那表兄在,我不好露面。”
他左右打量四周,持枪的禁军护卫纷纷垂着头,对主子说的话充耳不闻。外面天色暗淡,宫道上有老绿松柏枯立着。
青年举步,还是周全亲自替他牵着大氅脚底,勿叫染了雪尘:“殿下小心些,外面风急,赶明日您身子爽利了,传小世子单独见一面也是好的。”
“不必了,我就在这儿躲着。”青年扶了一枝松杈,拿丰茂针冠遮着身形。不知哪来的一阵紧俏北风,又激得他大喘了几口气:“你去唤他们出来吧。”
周全忙不迭进去,提着嗓子传唤入殿,公子们三三两两依照父兄勋爵位次排列了,鱼贯往大殿的方向行去。
江简宁就排在前游偏后的位置,挺着背,侧颜轮廓清晰,脂白的肌肤泛着如玉的光——他长得那样好,是干干净净又温柔闲顺的。
青年含着笑意看着,然后似满含欣慰的、又似了却一桩夙愿般出了口气。那气在冬夜里呵成一团白雾,又结落在他垂落的睫毛上。
而江简宁只浑然不知,依依然走过了,也未回头。
*
当晚江简宁回府,却在院子里见到个不太想见的人来。
江疾正坐在院子里那石凳上吃糕点,桌上摆着几碟空盘子;又见停筠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的模样,便料想到他是故意吃了不少。
江疾抹了抹嘴站起来,看起来真是万分地客气懂礼数:“阿兄回来了。”
江简宁今晚被圣上赐了菜,再加上有入宫乘辇的隆恩,可真是万众瞩目,熟的不熟的,都一窝蜂凑上来与他攀谈。偏而他这脑子又向来功利得很,只记得住有用的人名,因此艰难捧了一晚上笑脸,正是疲劳的时候。
他瞥了一眼江疾,脸上没什么表情,连带着江疾也再挂不住那虚伪笑容来。
他正想将那膈应人的笑容收了,却见江简宁双目无神,已游魂似的折身飘回来,从桌上他吃剩下的糕点里捡了一块,麻木地塞进嘴里咀嚼。
江疾愣住了。
江简宁眼神发空,一口一口吞着糕点,一副饿惨了的模样,吓得停筠尖叫连连,直唤人去取炉上热着的鸡汤面。
江疾在旁边杵着,江简宁也不理他,反叫他好奇,于是江疾试探性地往江简宁面前推了推剩的小半盘儿糕点。
江简宁斜眼瞥了过去,脸上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可他大概是真的又饿又累,竟真又捏了一块咬了上去。
江疾心想这可真是破天荒,大少爷不但捡狗剩儿,竟还一连吃了两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