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简宁心想这玩意可真是难吃,真难为他为了膈应我还都给吃没了。

其实江疾也的确是下了血本——他被江简宁弄到自己院子里,又没个交代,停筠停淮又如看不见他似的,除非衣食所需,都拿他当空气。

江疾气不过,便趁江简宁还没回来时铆足劲祸害他桌上的糕点。

第一口下去,这玩意儿就腻得他差点呕出来。可这糕点又放在了江简宁惯常用的小几上,定是备着他赴宴回来吃用的。

于是江疾忍着甜腻味,一连塞了几盘下去;如今见江简宁也在吃,便觉得自己真占了便宜似的,脸上也有了那么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影。

江简宁平日里当然不吃这种又齁又腻的东西,他是专门令停筠摆了不爱吃的在外面,以防着糕点都遭了祸害。

他装作疲惫呆滞的模样,渐渐停了咀嚼,抬手将剩下的一半儿给扔了出去;而后还“咣当”一声把额头杵在了石桌上。

江疾被江简宁这不见外的发疯惹得往后退了半个身位,试探着开口:“阿兄不是赴宴吃好吃的去了么,怎么好似还饿得紧。”

江简宁幽怨地抬头,他那眼睛在夜色与灯火的笼罩下真是亮闪闪的漂亮,好像天上的银河落下来一般,眼珠剔透又漂亮。

江疾叫他一看,神思攒动,却又听江简宁动了动那刻薄的唇:“皇宴是只叫你胡吃海塞去了么?”

“没见识。”

……真是白瞎了这张嘴。江疾冷漠想道。但说来奇怪,他好似也已经习惯了江简宁这幅狗德行。

虽说好不了几句话便要开始夹枪带刺,但只听内容来讲,也不是不能够沟通的。

江疾心平气和地怼他回去:“那能怎么样,弟弟被囿于后院,又不如阿兄那样有见识,没见过皇宴是何等气派。”

“气派倒是真的。”江简宁摆摆手,许是因为他今日累了,竟除了一贯的阴阳怪气,格外的好说话,还有耐心给他讲旁的事:“只是不住地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还有老太监盯着,谁多夹了一口菜都要被看着。”

江疾想了想江简宁一副虚伪端庄的模样坐在案前,竟还忍不住笑了。

江简宁嗔了他一眼,拿眼神警告他,口中的余音还没消去,又惊而坐了起来,拿那副挑剔又嫌弃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江疾。

江疾绷着身子,不晓得江简宁这又是抽得哪门子疯。然而他一晃神,便听江简宁笑了起来:“其实仔细看看,你长得也算不赖,我倒是有了个主意。”

“你若年前能讨得我开心,年后国公府那个冰灯宴,我便带你同去。”

江疾抿了抿唇,手指无意识地崩了起来。

他需要去吗——需要的。

那时人来人往,那些达官公子,是他平日里接触不到的,也是将他向上爬垫脚的基石。

可要讨江简宁欢心,反倒是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了。

他两厢纠结,只沉默不语。江简宁又拿那兴致盎然的眼神看他,好似回起来了一点精神。

停筠端了热腾腾的鸡汤面来,还带了一只小碗让江简宁防着烫,挑出来吃。

江疾的目光不受控制落在那鲜香温热的面碗上,眼神怔怔的——他嘴里净是讨厌的甜腻味,惹得他心烦意乱,江简宁又当着他脸前吃汤面,实在是罪大恶极。

他当然拉不下脸去求——口腹之欲于他而言,是最卑微不过的东西。

江疾下意识将脸别开,可江简宁看他一眼,拿小碗挑出几根细匀的面、拨走了全部的鸡丝,又反手倒了点汤出来。

江疾只听见面前“敦”地一声脆响。

“吃吧。”

他一低头,面前是大碗的那份儿鸡汤面——虽然里面光溜溜的,一根鸡丝儿与菜叶都没有,但面条洁白、汤头鲜香,正勾着他的舌头。

江简宁也不管他……爱吃不吃,只自顾自穷讲究地用筷子挑着面晾凉了才吃。

于是江疾盯了他一会儿,又突然想到,非但早上他吃了江简宁带来的炖汤,今晚甚至还要住在他院子里。

要害他,横竖也不会差这一口面了。

他并了并筷子,也挑了一筷头面,兄弟两个就这般沉默地头对头坐着,将一碗普普通通的鸡汤面给分干净了。

夜里江疾心有惴惴然,总疑心江简宁身边那个停淮要半夜拿他开刀,将他杀了做干净,因此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临至天亮了,刚眯了一会,却又听屋门叫人给霸道地踹开了。

江简宁可不如停筠那般妥帖细心,他是管开不管关的主,就叫那门四敞大晾着。

冷风从被缝里灌将进来,江疾皱着眉直往下缩——冬天里头,就是少年的江疾也无法轻易挣脱温暖被窝的桎梏。

江简宁见他不愿动,更是要强迫他起来,从外面进来的手又冰又凉,阴险地直往他脖领里钻。

于是江疾死鱼般一个打挺蹦起来,怒视着作恶多端的江简宁。

江简宁明知故问道:“昨夜睡得好么?”

不消说,江疾也知道他现在是怎样一副尊容,与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世子相比,那必定又是叫人难以直视。

他沉着一张脸,赌气道:“好,好得不得了。”

江简宁只当听不懂,笑嘻嘻道:“好就好,那就快起来,昨天吃了我那么多糕点,我可不养闲人。”

“你去把院子扫了吧。”

其实那院子一早起来就已经有小厮唰唰唰地扫干净了,本是扫无可扫——江疾就是伴着那枯枝扫地的声音入眠的。

而今江简宁挑刺,也就是为了作弄他好玩罢了。

江疾忍气吞声——他陡然惊觉自己和江简宁因不知什么孽缘缠在一起这几日里,竟已忍气吞声了无数次,当下更为生气。

他连脸都没来得及洗,便叫江简宁撵去院子里扫地。

那么多下人面面相觑地看着他,江疾心如止水地接过那柄大笤帚。

早晚我当了世子,也要叫江简宁受我今日之辱。

江疾忿忿想:这些看我笑话寻开心的下人,我要都杀了。

江简宁就站在廊下看他被欺侮,觉得十分高兴——原身怎么能算是炮灰呢,明明应该是反派呀!

看江疾吃瘪,他可太顺心了。

而且时不时,江简宁还要平地里挑石子儿,说那多了一颗大点的石头,那少了一块石头粒,叫江疾给补上,玩得不亦乐乎。

江疾就由着他去,好像个任意搓捏的面人,他自己也都快被江简宁折腾得消气儿了。

我何必和他计较呢。江疾想,日后有他好果子吃。

我必要狠狠折磨他,先这样、再那样。

他正想着,突然听几个嬷嬷捧着缎子,从院外进来了,各个见了世子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世子,我们带了最新样式的绸缎子叫您挑选裁衣,您此刻方便吗?”

江疾回头,看清那布帛尽数是些江简宁爱穿的颜色:石青、月白、雪色果青,一水儿的淡色。

对他而言,这是非常不实用、也不会多看一眼的颜色。

不耐脏、也不受用,往往做点活便不能穿了。

其实很年幼时的江疾,也曾经拥有过一套漂亮的月白色袍子——不知是哪里混进来的。他初得了,生怕总管查出来,还在箱子里捂了好久不舍得穿;后来他长高了,又再穿不下了,便也不再想穿了。

人各有各自的命数,总有一天,他能舒心地穿上这类翩翩公子最爱的颜色。

江疾正要低头抱着笤帚挪去一边,却听江简宁招呼他:“过来。”

他呆呆地抱着那破笤帚抬眼,着实是逗笑了江简宁。他笑声很轻很脆,无忧无虑地。

倒真有点像他梦里的那个影子了。

“把那玩意儿扔了,否则不要近我的身。”江简宁下堂来,挨个翻看嬷嬷带来的布料。他叫江疾站在桌边,时不时便从布料堆里掏一匹出来,比量在江疾下巴底下端详打量。

江疾这才后知后觉,这些缎子是给他要来的。

他站在原地不动弹,连声音都紧紧涩涩的:“你要干什么?”

“你眼瞎?”江简宁抬头,手上却不停,不满意地将这匹缎子扔去了一边,又换下一个花色:“倒也不至于没见识到这个地步,连裁衣服都没见过吧?”

……江疾的确不裁衣服。

姨娘疯癫,从未给他亲手裁过一次衣;而平日里他买的,也都是挂在店里当样品的成衣布衫与袄子。

这样的衣服便宜厚实又经糟践,至于裁衣这种充满了少爷小姐们闲适意趣的活动。

他向来不配沾。

江简宁按照自己的眼光挑了几匹缎子,叫嬷嬷们给江疾量制尺寸。那些嬷嬷长得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可在江简宁面前,看着都十分慈爱。

江疾手指尖揪着衣袖,打量着江简宁。江简宁被他目光吵醒,疑惑地用目光询问他干什么。

“为什么要给我裁衣裳,碍着你眼了?”

江简宁愣了一下,翻了个白眼——他连翻白眼都优雅又好看。

“别自作多情了,”江简宁讥讽:“往后带你出门,不叫你丢我脸罢了。”

“这缎子很贵的,要记你账上。”

江疾被噎住,也冷冰冰翻了个白眼,可他不太熟练,那个白眼被硬生生卡住了。

江简宁又是一阵愉悦的笑声。

“你可记得,还欠我一次讨好。”江简宁慢条斯理道:“别急着笑,叫你世子哥哥舒服了,你才出得去这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