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絮近来总觉得不太对劲。
当晚祠堂闹剧散场,她是第一个到江疾的偏院雪中送炭的,可江疾看起来却心不在焉。
江絮安慰自己没关系,他累了没精神很正常,于是便体贴地找个理由先行离开了。
可第二天,她竟撞上了刚从江疾院子里出来的江简宁。
江简宁脸上笑吟吟的,看起来心情不错,至少与江疾不是不欢而散。他身边那个停筠没拿好眼色看她——她当然知道那天晚上自己出下策将江简宁累带进去,要遭记恨。
但那愧疚也只昙花一现,很快便被淹没了。江絮迎上来试探道:“阿宁怎么在这儿?”
“来看看与我同患难的兄弟。”江简宁笑笑:“真遗憾那晚阿姐不在,否则才是巧了。”
“……”江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则是没想到他二人怎么成了“共患难的兄弟”,;二则按理说从前江简宁帮了她,她不应如此以德报怨。
可世事在这摆着,为了救江疾,她也不得不这样。
于是江絮落荒而别,躲进偏院里。她今日带了老鸡汤,想给江疾熨补熨补身子,一进屋却见桌上摆着一对八宝玲珑盖碗、几碟精细点心,并一只点着风炉的锅子。
一副撂了的碗筷就摆在江疾对面,不难想象是谁用过的。
江疾那双修长又瘦削的手持着双象牙白筷子,真是交辉相应、令人赏心悦目。他见江絮来,施施然放下筷子:“阿姐来了。”
江絮局促地往后别了别提食盒的那只手——她记得她带的是一副干净竹筷。
因为从前江简宁对这个弟弟不屑一顾,所以她尽可以用小恩小惠收拢人心;可现在江简宁要和她争了。
他随便从指缝里漏出点东西,都要胜过她千倍万倍。
江絮笑得很勉强:“我没想到阿宁先来过,你……”
你从前不是辛苦防着他么?江絮没有问出口,怎么突然又能与他同席而坐?
江疾也想知道。
他被提出去受罚再扔回来,侯爷仍然没解了他的禁足,叫他只能在院子里圈着。他一早起来正在院子里舒展筋骨,江简宁却突然大张旗鼓地闯了进来。
他连拜访,都是趾高气昂又矜贵得色的:“睡得挺好?”
江疾捂着被他踹的那块皮肉,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你来做什么?”
江简宁笑得温柔如拂柳叶刀:“来看看你呀。”
他一挥手,停筠便上前训练有素地把桌子摆好了。江简宁一抖袍襟,挑了一把看起来还算崭新的椅子坐下,自顾自夹了一块炖得汤汁软烂的瑶柱入口。
江简宁见他还杵在那干站着便问道:“你用完饭了?”
“用过了。”江疾绷着脸回答道。
“再来吃点。”江简宁挑眉示意。
江疾还想再找理由推脱,却见江简宁已指尖不耐烦敲了敲桌面:“你再推脱,我就叫父亲把你关回去。”
江疾深吸一口气,委委屈屈地上了桌,可要吃江简宁带来的东西,还是有些膈应在。
江简宁看着他嘴一张一合,怎么也下不了狠心往里送,便开口逗他:“你怕什么?怕我药死你?”
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当面打哑谜。
江疾不答话。
江简宁从他手里抢了那双没用的筷子,往锅子里一搅和,夹了两筷子自己吃了。
还冲他吐了吐舌尖,示意没有弄虚作假:“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再说皇恩宴马上要开了,我现在弄死你多么晦气,影响我觐见天颜。”
江疾在桌子底下握了握拳——不知道他什么毛病,江疾在意他,他觉得是惺惺作态;江疾真拿他当路边草芥,他又觉得心有不甘。
江简宁都看在眼里。他挑剔,只吃了两口,心想:果然人是贱皮贱肉,不得一味地对他好,要大棒夹枣,他才知道患得患失。
江简宁以手支颌,像观赏小猫小狗似的盯着他。江疾就这样含着屈辱,在江简宁眼皮子底下用了饭——他咬一口下去恶狠狠地,仿佛要生啖江简宁皮肉。
可江简宁却只浑作不知,他等得不耐烦,便到处张望江疾这如徒四壁。谁知看了一会,居然还真叫他看到一快被雪水洇湿了的土墙皮。
“你这屋里怎么比下人房都不如。”江简宁皱着眉点评,丝毫不在意江疾的脸色也如周围土墙一般灰突突的:“这就是'家徒四壁'么?”
江疾对他的冒犯几乎已习以为常,反唇相讥:“又没让你住。”
江简宁诧异地转过来头,突然虚情假意地笑起来:“让我弟弟住这房子,当哥哥的真是心疼。”
“这样吧,”江简宁漫不经心地拿视线倒处乱扫:“你世子哥哥出人帮你修缮修缮,好歹别叫你别漏风漏雨。”
江疾只当他在放屁,没成想隔天,竟真有一队家丁抬了不少华贵家当前来。
连向来没什么好脸色的总管也揣着手弯着腰随侍一旁:“二公子,奴才是奉了世子的命令来替您布置起居的。”
他说罢打量了一圈,又板着个脸责问:“二公子这儿怎么这般简陋!从前是谁负责管事的?拖去吃教头棍子!”
江疾只旁观不语。他打量这群人如猛虎下山,不像来襄助的,倒像来讨债的。再者拖出去的还是个面生的小子,也不知是替谁顶罪。
不过不管替谁,都已是为他这不受宠的公子做足了面子,他也不能不识抬举。江疾看着那薄纱的屏风、红梨的贵重家具,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他这又是做什么?江疾想,总不能只是一时兴起。
况且他这一生,最后只剩下这条命,都已经够卑贱、够无可图谋了。
江疾自得思虑,因此也没注意到,有几个小厮忙里忙外拾掇东西时,已悄无声息地将他放在案上的书册也一并扔进废弃筐里去了。
现下他只想挑一个清净地方坐着,却见总管笑眯眯将他一拦。
“这居舍翻新且得等个几日,乱吵吵的、不好住人。世子仁厚,便吩咐了叫您去他院子里借住,到时候修缮好了再回来验收。”
“咱请吧,二公子。”
*
江简宁当然没在等他,他昨天说的皇恩宴是真的,且就在今天。
全因这等大事无人与江疾透露,因此他并不知晓。皇恩宴就是每年年节前,叫各家小辈进宫吃席的日子,是彰受天恩的好时刻,皇帝赐顺眼小辈恩典,也是常有表器重的事。
江简宁依着时辰入宫,正排在宫门口等锦衣卫查验正身,旁边突然挤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佩着青玉的一块抹额:“宁哥……宁哥!”
他回头看去,正是上次入宫时所碰见吴大人的儿子,吴昀。
从前说这小子是京城有名的小纨绔,好吃好玩。这几日江简宁好了他没抽出空前来探望,也是因惹了事,叫他爹给关起来了。
但时逢皇恩宴,吴大人不得已,又灰溜溜地给这惹是生非的儿子放了出来。
吴昀知道江简宁要来,离老远便往这边挤。他长一双桃花眼,还学那风流做派拿扇子:“见你没事可还好,赶明儿再一起出门看姐姐跳舞!”
江简宁立刻掩着唇咳了咳,就差把体弱多病直写在脸上,低声道:“从前还好,上次一吹风,已是滴酒不能再沾了。”
哪有十一二岁的小孩喝酒的。江简宁不赞成地想,还是得饮牛乳才长身体。
吴昀失落地拉长了嗓音:“啊——那可少了好多趣儿。”
没想到江简宁却话锋一转,“要出门玩,我倒可以拉着我弟弟,叫他替我喝。”
吴昀反应了一会:“那个江……江……”
“江疾。”江简宁体贴接话:“他也是个性情中的妙人儿,之前顶撞先生,实话说我是很吃惊的。”
吴昀一听,自家先生那老长驴脸便立刻浮现在了眼前。他打了个哆嗦,附和赞扬道:“那真是妙人,我日日叫他看管着背书,实在是烦不胜烦,往后有机会定要结识一下你这弟弟。”
江简宁翘着唇角:“若是投缘,还要劳烦你平日多带他玩,他从小叫姨娘拘着,没见过世面,我还怕你嫌他笨。”
吴昀立刻大手一挥:“玩么,哪有人不爱玩!你这么心疼他便放心交给我,保准还你个活蹦乱跳的弟弟!”
说到这儿前面小太监已唤了煜阳侯世子上前,江简宁与吴昀作别,又约好进去再一起走,便上了前去。
没想到查验过后小太监竟招了招手,叫人抬了一停小辇过来。
“皇后娘娘体谅世子身子不好,特意赐了恩典。”小太监衔着个讨喜的笑容:“这些公子哥里,您可是头一份儿!”
这头动静闹得这么大,叫后面排着队的公子们纷纷巴巴地投来了羡慕的目光。江简宁揣着手捂,脊背挺直地上去了,宫人们悠悠起辇,红墙像影子般浮掠着从他身侧而过。
江简宁往皇城看去,雪落在龙檐上,庄严肃穆。他恍然意识到,这就是权力的中心、是未来他要守伴一生的所在。
宫人们健步如飞,又快又稳,前面进来的公子们都叫他抛在了身后。江简宁双脚落地,又被宫人请进了暖阁里候着。
如此过了许久,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此人十五六的年纪,头顶一枚金冠,着玄色衣袍与紫貂大氅,贵气又傲气。
他似乎也没想到暖阁里有人,着实愣了一下。不过等他看清江简宁的脸,复又主动笑起来客气拱手:“煜阳侯世子。”
江简宁无奈起身行礼:“见过三殿下。”
来人便是风云人物三皇子薛敬邺,如今立皇储里最响当当的一位。其党羽势焰之盛,好似恨不得明日太子便驾鹤归西,给他腾出位置来。
尽管江简宁知道他下场不大好,到死也没能得偿所愿,但此刻碍于情面,仍需做出与常人一般的恭谨情状来:“殿下怎么也在此处?”
薛敬邺笑道:“方才与父皇议政结束得早些,稍后皇恩宴又得露面,索性就过来等着了。”
“世子怎么也到得这样早?我看表兄都还在路上,何以你提前到了?”
江简宁解释道:“蒙皇后娘娘慈谕,臣破格乘辇过来的。”
他早已掌握了示弱装病的方法,只消咳嗽、往死了咳,光看着便万分严重了。
果然薛敬邺也怕沾了不是,连忙叫他坐下。
江简宁坐下后有意控制着喘气声也放得粗了些。薛敬邺怕过了病气,只坐在远处打量他,没一会又突然开口道:“世子这病,往后好好调养能好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