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那种粘稠得如同凝固墨汁般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
然后,是冷,并非寻常冬日里肌肤所感的寒意,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对那片苦寒之地刻骨铭心的记忆。
胡地风沙如刀,腊月寒气透骨,即便是在被赎回中原后,那些个漫长的冬夜,病榻之上的蔡琰,也常被这种冰冷惊醒。
意识,如同沉溺于深水的人终于挣扎出水面,猛地回归。
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让她蜷缩起身子,肺腑间仿佛还残留着南归路上积年的风霜。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掩住口鼻,指尖触及的却不是漫长岁月刻下的、粗糙如树皮般的沟壑,而是一片惊人的光滑与紧致,带着少女特有的、饱满的弹性。
她愣住了,呼吸骤然停滞。
视野由模糊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那熟悉的青纱帐幔,边缘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是她年少时最喜爱的花样。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馨香,是母亲特意为她调制的、混合了兰草与芸香的熏香,而非她晚年独居时,那常年萦绕在榻前、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这里……是陈留?圉县的老宅?她……的闺房?
难以置信的惊悸如同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几乎让纤细的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赤足踏上冰冷的檀木踏凳,那真实的凉意让她一个激灵。
她踉跄着扑到梳妆台前,双手紧紧抓住台面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一面光可鉴人的青铜菱花镜,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一张稚气未脱、眉眼依稀可见未来轮廓却圆润饱满的脸庞。
杏眼圆睁,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茫然,以及一种近乎虚幻的脆弱。
这不是她记忆中风烛残年、皱纹深深刻满悲苦的容颜,这分明是……是她待字闺中、尚未经历那一切颠沛流离时的模样!
“黄初四年……我……我不是已经……”干涩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完全不似记忆中少女的清亮,反倒带着几分老妪的沧桑。
她清楚地记得,在被魏王曹操耗费重金从南匈奴左贤王手中赎回,安顿于邺城之后,她整理散佚旧稿,忆及平生坎坷,一字一泪写下了那字字泣血的《悲愤诗》。
那之后的岁月,便在无尽的追忆、刻骨的悔恨与日益沉重的病痛中煎熬度过,直至油尽灯枯,寿终正寝。
怎么会……怎么会回到这里?
是梦吗?一个过于逼真、以至于让人沉溺不愿醒来的美梦?
她抬起颤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