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消息如风一般,迅速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圣上要重修西苑,还要建什么‘通天台’!”
“我的乖乖,那得花多少钱?跟咱们老百姓有关系吗?”
“怎么没关系?你忘了前几年修显陵,加了多少‘辽饷’和‘练饷’?朝廷没钱,最后还不是从咱们身上刮!”
“不对不对,这次我可听说了,是动用圣上自己的内帑银,不花国库一文钱!”
“哟,那敢情好!圣上自己有钱,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咱们老百姓,看个热闹就行!”
市井之间的议论,充满了朴素的实用主义。只要不加税,皇帝就算把紫禁城用黄金包起来,他们也只会当成一桩奇闻异事来谈论。严党想要借此激起民怨的图谋,在“不动用国库”这个大前提下,显得有些一厢情愿。
然而,在另一个层面,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的签押房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地上,跪着两个人。
一个是内官监的掌印太监,负责掌管内帑库房,人称“金算盘”的陈洪。
另一个,则是御用监的掌印太监,负责宫廷器物营造,一向与工部关系密切的孟冲。
“说。”黄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只是慢悠悠地,用茶盖撇着杯中的茶叶,“工部那边,报上来的营造预算,是多少?”
孟冲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敢抬头,声音发颤地回答道:“回……回干爹的话。工部尚书张纶,刚刚派人送来了初步的预算清单……他说,重修西苑三宫,加固地基,更换梁柱,内外彩画,预计……预计需要白银三十万两。至于城外的‘通天台’,因是新建,选址、设计、采买巨木奇石,花费更大,初步估算……至少也需五十万两。”
“啪!”
黄锦手中的青花瓷茶杯,被重重地顿在桌上,茶水溅出,烫得他手背微微发红。
“八十万两?”黄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利,“他们工部,是想把宫殿用银子给糊起来吗?!”
跪在一旁的陈洪,那张胖脸上,更是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了。他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哭丧着脸说道:“干爹,您息怒……工部的预算,确实……确实是狮子大开口。可……可咱们内帑的家底,也……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账上,还有多少?”黄锦的眼神,冷得像冰。
“回干爹……自打圣上痴迷玄修以来,这些年,又是建醮坛,又是赏赐方士,开销巨大。去年,为了给苏先生赏赐,又支取了一大笔。如今,内帑库房里,所有金银、珍宝、古玩字画,全部折算进去……满打满算,也就……也就一百二十万两的家底了。”
一百二十万两!
这个数字,听起来庞大,但对于一个帝国的“私库”而言,并不算充裕。更何况,这其中还包括了大量难以变现的固定资产。
而现在,一个工程,就要花掉八十万两!
这几乎是要将内帑,一次性掏空!
黄锦沉默了。
他那张总是带着一丝阴沉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凝重。
他终于明白了严嵩这一招的歹毒之处。
这已经不是“釜底抽薪”了,这是要直接将整座厨房都给拆了!
他知道,工部报上来的这个预算,水分至少有一半。张纶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利用这个机会,向皇帝,向他们司礼监示威、叫板!
你不是宠信那个苏明理,要搞什么格物总局吗?好!你要修宫殿,我给你报一个天价出来!你司礼监不是监工吗?到时候,工程出了任何问题,钱不够了,延期了,都是你司礼监的责任!
这口黑锅,又大又圆,严丝合缝地,就扣在了司礼监的头上。
“干爹,这可怎么办啊?”陈洪是真的急了,“这要是让圣上知道,内帑其实没那么多钱,或者,钱都花在了这营造上,那……那格物总局那边……”
他说到一半,不敢再说下去了。
黄锦当然知道后果。
嘉靖皇帝,现在满心都是对“格物之学”能点石成金的幻想。他之所以如此慷慨地给了苏明理十万两启动资金,是因为他觉得,这笔钱,很快就能“一本万利”地收回来。
可如果现在,他发现自己的钱包,快要被一个无底洞般的营造工程给吸干了。他还会那么有耐心地,等待苏明理那个遥遥无期的“奠基”吗?
他只会变得暴躁,变得急功近利。
他会立刻质问苏明理:“朕的钱呢?朕的‘聚宝盆’呢?朕给了你那么多钱,那么多时间,你连一根尺子都还没给朕造出来?!”
到那时,苏明理辛苦建立起来的所有信任,都会在“缺钱”这个最现实的问题面前,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