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是感激他在的。他以为,他是应上天的什么道而下凡来守护他的仙人,于是夜里也曾辗转反侧,思考自己是否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怎么受父母重视的皇子,而是有某种仙缘或特殊的使命,日后要寻仙去,亦或抛下金尊玉贵的血脉,当上叱咤风云的游侠……九十岁的孩子,想当仙人,想当游侠,想当天上的一朵云,都可以想。
不可以当。
只可惜,他的幻梦破灭得也够快,够简单。宫越无数次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那么好奇,非要摸到母亲的宫室去找藏书就好了;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耳力,能将他们吵起架来所说的狠话听得真真切切就好了;没有对“仙人”怀抱着那么深切、那么真挚的孺慕之情就好了。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在他几乎无人问津的少年时光中,是“仙人”在陪伴他、守护他。虽然他们很少说话——宫越少年老成,再多的好奇也全被宫规礼仪压了下去,他不问,仙子也不讲话,他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偶尔谈天,说的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惊蛰了,不久便要落雨,晚上把窗关严些;炎热时分莫要贪凉,既然苦夏,不若请旨去行宫避暑;第一片黄叶落了,捡回来提字如何?看,雪,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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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才知道,仙人不是仙人。
父皇几乎是以最恶毒的语言在诅咒这个陪伴他许多年的女人:“若不是你的血脉,我又怎会立你为后?尔等贱民,真以为执掌凤印,便可洗去身上的罪业?你生养出的好儿子,也不是个被鬼祟缠身的不祥之人!”
那一夜,他的母亲被禁闭宫门,此后两年不得出。许多宫人都在说,皇后疯了,皇上好端端的去她那里歇息,她竟然用一把剪刀绞断了头发,这不是诅咒又是什么?两人的夫妻情分啊……这话只有宫中的老人敢说,他们窃窃私语、口耳相传,两人的夫妻情分啊,怕是要到头了。
还记得当年,皇帝未登大宝的时候,他拒绝了那么多登册待选的贵女,只要娶这个自己在行道路上一见钟情的平民女子。如今……走到如今,走不到日后了。
没有那么早,也没有那么快。
皇后的位置不曾动摇,即使他们相看两厌、不愿相见。
是啊……毕竟,皇后的血脉苏醒在了她的小儿子身上。
宫越从那天开始,就没有一刻不想离开宫禁的。那天夜里,他从母亲的宫室奔逃而出,满怀着恐惧和困惑,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平生第一次,向他的“仙人”发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是……你是什么?”
他是那样的轻盈、美丽。宫越本并不明白“美”意味着什么——宫墙之中,红颜枯骨,不过朝夕之间。宫女,嫔妃,在他眼里没有太多分别,而她们和“仙人”不一样。红润的脸在某一天变成哭颜,前一天的妆饰后一天会蒙上灰白的死气……“仙人”是晨间将散未散的雾气,从宫外吹来的清风,御花园高枝处花蕊含的一滴露水。
“我是鬼。”他说,“殿下,你如今还不肯承认么?”
你明明听说过许多这样的故事了……故事中何曾有过真正的仙人呢?不都是噬人的鬼怪寻觅食物而编造的谎言吗?你又何曾见过根本没有形体的仙人?能如风如雾一般遁去的,只能是本不应该活在这世间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