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陈九。阁下是?”
“南洋永昌商号,陈逸轩。”
商人深深一揖,“九爷,我等您很久了。”
——————————————————————————
天津,广肇会馆的一间静室里,茶香袅袅,
两人客套几句,陈九还沉得住气,陈逸轩竟是毫不掩饰。
他取出一本册子,双手递给陈九:“九爷,这是逸轩连日来在天津城外所见所闻,以及通过各方渠道打探到的消息。华北这场奇荒,已持续数年,饿殍遍野,绝非夸大。”
陈九接过册子,并未立刻翻看,他更在意的是陈逸轩这个人。他沉声问道:“你对朝廷的赈灾之举,了解多少?”
“朝廷确实在行动。总领此事的,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中堂。
主要的赈灾方式有三:其一,开官仓放粮,在天津、保定等地设立粥厂,勉强吊住灾民性命。
其二,协饷,即敕令南方富庶省份如江苏、浙江、广东等地输送钱粮支援北方。
其三,劝捐,鼓励各地乡绅富商捐款捐物。此外,还成立了善后局,由地方官员和士绅共同管理赈灾事务。”
他话锋一转,“但这些举措,不过是杯水车薪。
灾区范围太广,涉及山西、河南、直隶、山东数省,灾民数以千万计。官府的赈济,层层盘剥,真正能到灾民手中的,十不存一。
更何况,朝廷如今内忧外患,国库空虚,实在是有心无力。李中堂虽是洋务派领袖,手眼通天,但他要练新军,办实业,处处都需要钱,赈灾的款项,也是捉襟见肘。”
陈九点了点头,他翻开册子仔细查看,嘴上说,“我听了你的建议。”
“我欲将北方灾民运往南洋,给他们一条活路。”
“我在香港联络船只,筹集钱粮,也与东华医院等慈善机构有所接洽。
但说实话,这件事,阻力之大,恐怕非同小可。我做了诸多努力,心里却没有丝毫把握。清廷官府,对此事料想会极为抵触,甚至暗中提防。
若无官府许可,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是小打小闹,甚至随时可能被扣上连番大罪,满盘皆输。”
说完,他紧紧盯着陈逸轩,想看看这个年轻人有何见解。
陈逸轩沉思片刻,似乎早已料到陈九有此一问。
他抬起头,“九爷,朝廷的阻力,在逸轩看来,并非无解。”
“民如草芥,亦是国本。在朝中那些大老爷眼中,百姓是附着在土地上的财富和兵源,大规模地将子民移往海外,形同动摇国本,是他们无法想象,也绝不容许的。让他们饿死在自家土地上,也比资敌于海外要好。”
“另外,防民甚于防川。香港,澳门与洋人殖民地无异,更不要提南洋,恐怕在朝中大员眼中,整个南洋地区到处都是会党匪类。大规模组织灾民下南洋,在他们眼中,与聚众谋反无异。他们怕的,是借赈灾之名,行招兵买马之实,一旦这股力量在南洋成势,将成朝廷心腹大患。”
“此事若成,必将触动无数人的利益。从地方官吏到漕运把头,从人贩子到客头,甚至包括朝中衮衮诸公,他们都靠着灾民的血肉在赚钱。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自然会用尽一切手段,在官府面前诋毁,阻挠。”
“还有,派系之争。李中堂虽权倾朝野,但朝中亦有无数政敌。他们巴不得看到李中堂的洋务运动出岔子,看到北方糜烂。这个计划,若打上李鸿章的烙印,必然会招致清流言官的猛烈攻击,平添无数变数。”
“那些清流,想必九爷您也知道,祸事是一绝。”
眼前这个商人,南北行商,见识不凡!
“那依你之见,”
“该当如何破局?”
陈逸轩拱了拱手,“我送信之后,日思夜想,不敢说促成此事,但有折中之法,或可一试。”
“此事要办成,关键还在于李中堂。这件事除了民间义赈之外,必须只是单纯一个商业行为,不是转运灾民,而是洋行招工。必须有人给李中堂算清两笔账。
赈灾一事,维持庞大的灾民生存,每天消耗的粮食、药材、管理人员的费用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数字。这笔钱,正不断地从他捉襟见肘的北洋经费和洋务公司利润中被抽走。移走一名灾民,就等于为他的财政省下一笔钱。
招工的收入是打动他的关键。不能只谈慈善,必须谈“侨汇”。
我的建议是,算清一个健康的华工在南洋的种植园或矿山,一年能挣多少钱,刨去开销能往家里寄回多少钱(侨汇)。
南洋的侨汇数目何其惊人,九爷你自然比我清楚。
这笔钱流入了两广,福建,跟他李中堂自然无关。可这些北方华工势必把钱寄回北方,将这个数字乘以数万,每年就能形成一笔稳定、庞大的外汇流入。
小主,
这笔钱不经过户部,可以直接通过海关、票号流入天津。这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他不会不动心。”
“先以东华医院的名义,向李中堂上书,就说南洋有仁善华商,感念乡梓之情,愿出资招募一批北方青壮,赴南洋垦殖。这里递缴一份亲善朝中的南洋和港澳华商代表的名单。
合同、待遇皆公开透明。这既是为朝廷分忧,解燃眉之急,又能为国家赚取侨汇。先申请一个数千人的试办名额,将大事小办。”
“李中堂非常看重洋人的态度和西方的商业规则。九爷您出面,联合实力雄厚的洋行。让他们从商业角度证明,南洋的种植园和铁路项目确实存在巨大的劳工缺口,一份有保障的、合法的劳工合同是符合国际惯例的。这件事,九爷您已经做了两年,并不算难。”
“先从天津周边招募三五千人。将这批人严格筛选、统一管理、签订正规合同。预支半年薪水,将这一笔侨汇实实在在地汇入天津的银行,让人看到真金白银的好处,这些赈灾的官员要是一看,不仅不用负担这些饥民的口粮,还有一笔钱赚,当即就会疯掉的。”
陈九面色有些沉重。
这是拿华工的血汗钱喂狼。
跟香港不同,西方的银行体系在大清刚刚起步,他理解陈逸轩建议里的“恶毒”了。
假如有一万华工出海做工,这些人必然是青壮,老人小孩不要,
这些人在南洋赚的钱必然要寄回家,假如半年或者一年一次,这笔侨汇,不可能直接送到每个村庄。
它必须先统一汇入一个总的金融中心,这个中心自然就是李的大本营——天津。
所有的钱会先进入他所控制或指定的银行(票号、钱庄)。
数十万甚至百万的外国银元兑换成大清的银两,这中间的汇率差额和手续费,哪怕只有一个百分点的利润,都是一笔惊人的巨款。
这笔钱是“合法”的经营利润,名正言顺地留在了李控制的金融机构里,成为他的“小金库”。
比如华工寄回10个银元,扣除汇兑和手续费后,家人可能拿到价值9.5个银元的银两。家人并不会觉得被盘剥,因为相比于饿死,这已经是救命钱了。
而李控制的机构,则从这笔交易中赚到了0.5个银元。
当这个交易放大万倍时,他的收益就极其可观了。
并且侨汇不是即时到账的。
从南洋汇出,到天津入账,再分发到河南、山西的各个村落,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数月之久。
在这几个月里,这些白银会“沉淀”在天津的银行里。
这笔巨大的、暂时无人使用的资金,他可以自由支配。他可以短期拆借,购买军火等等。
要是心狠手辣一点,直接吞了也未可知。
出海华工,一年最少几十两银元的收入,出去一万人,一年至少十万两雪花银。
而华北平原,有数千万灾民!
这里面白花花的银子,是真能砸死人的。
这也是为什么汇丰大力支持陈九在南洋的事业的原因。
当然,这么大规模的华工输送没人敢瞒着朝中,但是细水长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有可为。
一天饿死的都至少上千人!
从这场饥荒开始,没人敢统计死了多少人,但陈逸轩估摸着,百万人是往少里说了。
谁在乎?
陈逸轩接着说,
“还有那些吸血虫,堵不如疏。可以许诺将一部分运输、管理的工作分包给他们,让他们也能从中分一杯羹。只要有钱赚,他们反对的声音自然会小很多。”
“此事,最难在于打动李中堂,最紧要是,绝不能捅到中枢,细水长流,徐徐图之。”
“还有,就是九爷舍得花多少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