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带来的潮湿和闷热,让疟疾开始在种植园里蔓延。
长屋里,每天都有人倒下,浑身打着摆子,忽冷忽热。
猪仔们病了,只能靠自己硬扛,或者去吉歹(种植园的小卖部)里买一些不知名的草药,听天由命。
契约工那边,也有七八个人病倒了。
李工头立刻找到了范德伯格,要求请医生,并提供西药“金鸡纳霜”。那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但价格昂贵。
范德伯格以“开销太大”为由,断然拒绝。他扔给李工头几包本地的草药,说:“让他们喝这个,和那些猪仔一样。在这里,生病只能怪他自己身体不好。”
“先生,合同里清清楚楚地写着:甲方必须为工人提供必要的医疗保障!”
李工头的脸色铁青,他从怀里掏出那份已经有些卷边的合同,拍在范德伯格的桌子上。
“去你的合同!”范德伯格终于爆发了,他把合同扫到地上,用他那肥硕的身体逼近李工头,满脸狰狞地吼道:“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你再敢拿那张废纸跟我说事,我就把你扔进雨林里去喂老虎!”
李工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地说:“范德伯格先生,我再次提醒你。我的工人,由香港华人总会担保,是英资和美资公司的雇员,他们的人身安全,公司必须负责。如果他们在这里出了任何意外,后果将由你,由德利种植园,全部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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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果?我倒想看看有什么后果!”范德伯格冷笑着,对门口的两个监工使了个眼色。
那天,李工头被监工们“请”出了办公室。但他没有放弃,他自己掏钱,托人从棉兰的市镇里高价买来了一些金鸡纳霜,给生病的工人们服下。
这件事,让李工头和种植园管理层的矛盾彻底激化。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悲剧发生了。
那天,阿茂和一群猪仔正在烟草晾晒棚里干活。他们需要把一串串烟叶挂到高处的横梁上进行风干。这是一个需要格外小心的活,烟叶很脆,弄破了就要挨罚。
突然,不远处的工地上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声。
阿茂探头望去,只见李工头正和一个叫巴松的监工头子扭打在一起。巴松是所有监工里最凶残的一个,据说手上沾过好几条人命。
起因似乎是一个契约工在搬运木料时,不小心滑倒,砸伤了脚,无法继续工作。巴松认为他是装病偷懒,挥起鞭子就要抽他。李工头正好巡视到此,立刻上前阻止。两人从争吵迅速升级为斗殴。
李工头虽然身材高大,但巴松常年打人,身手狠辣,身边还有四五个帮手。他们很快就将李工头打倒在地。
周围的契约工们想上前帮忙,却被另外一群监工用藤鞭和木棍拦住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工头被围殴,脸上写满了愤怒和无力。
阿茂和身边的猪仔们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远远地看着,没有人敢动。
他们的心里,既有一丝病态的快意——看啊,那个不可一世的工头,不也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但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
巴松的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李工头的身上。李工头死死地护住头部,一开始还试图反抗,但很快就没了动静,只有身体在猛烈的击打下微微抽搐。
巴松打红了眼,抄起旁边的一根硬木棍,对着李工头的后脑,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像一个熟透的西瓜被砸开。
世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巴松喘着粗气,扔掉了手里的木棍,棍子的一头,沾满了红白之物。
李工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从他的头颅下汩汩地流出,很快就在泥地上汇成了一滩。
一个年轻的契约工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跪倒在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李工头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动了一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他的脸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他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望着站在不远处的范德伯格,他显然是默许了这场暴行。
李工头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像是在笑。
那笑声,在死寂的种植园里,显得无比的诡异和刺耳。
他笑得越来越大声,血沫从他的嘴角不断涌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向范德伯格,指向所有的监工,也指向这片埋葬了无数华人血泪的土地。
然后,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嘶吼:
“你们……完了!”
“九爷……会给我……报仇!!”
喊声穿云裂石,带着无尽的怨恨和决绝,回荡在种植园的每一个角落,震得每个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喊完这句,他的手重重地垂下,眼睛依然圆睁着,死死地盯着天空,仿佛要将这片肮脏的土地看穿。
那一刻,阿茂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也从未听过那样的笑声和呐喊。那不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哀嚎,而是一个胜利者的宣言,一个来自地狱的诅咒。
“九爷……”
这个名字,像一颗炸雷,在阿茂的心里炸响。
他不知道九爷是谁,但他从李工头临死的呐喊中,感受到了一种无比恐怖的力量。那是一种超越了藤鞭、木棍,甚至是洋人枪炮的力量。
李工头的尸体,很快就被几个监工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不知被扔到了哪个角落。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地上的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阿茂躺在自己的铺位上,一夜无眠。
李工头那血肉模糊的脸,那临死前的狂笑,那声嘶力竭的呐喊,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他悄悄地拿出那个藏了八年的竹筒,拔开塞子,将里面的陶瓷币全部倒了出来。
哗啦啦一阵响,那些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瓦片”,在黑暗中散落一地。
他呆呆地看着这些冰冷的瓦片。八年来,它们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想用它们去赎回妹妹,去换一个安稳的人生。
但现在,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
在这样一个连人的性命都如同草芥的地方,钱,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他攒够了钱,活着走出了这个种植园,谁能保证,他不会在路上被抢被杀?谁能保证,他的妹妹,还安然无恙地在等他?
李工头死了。一个有合同、有公司撑腰的“体面人”,就这样被活活打死了。那么,他们这些猪仔呢?他们的命,比地上的蚂蚁还不如。
“九爷会给我报仇……”
这句话,像一粒火种,掉进了阿茂心中早已干涸的死灰里。
他不知道九爷是谁,也不知道报仇会不会真的到来。
但是,李工头的死,让他明白了一件事,即便是有大公司撑腰的华人也保护不了自己,那像自己这样卑微到骨子里的草民呢?
摇尾乞怜,默默忍受,是换不来生存的。
想要活下去,想要等到“时局变了”的那一天,就不能只靠攒钱。
黑暗中,阿茂慢慢地伸出手,将散落一地的陶瓷币,一枚一枚地,重新捡回竹筒里。
雨季,还在继续。
但对于阿茂来说,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