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搭台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7720 字 14天前

昨夜的冷雨,未能洗净花园角上空那股刺鼻的硝烟与血腥混合的焦糊味。

秉公堂,那座刚刚在唐人街竖起希望与公义旗帜的两层木楼,此刻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正面墙体被轰出一个巨大的、犬牙交错的破洞。

那块写着“秉公堂”的描金牌匾,此刻也只剩半边,摇摇欲坠。

废墟内外,早已是一片狼藉。

炮弹中裹挟的铁砂和碎石,将周遭数家商铺的门窗打得如同筛子,满地都是破碎的瓦砾、木屑。

亨利·乔治几乎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白人记者。

他那辆雇来的马车在街口便被设置路障的警察拦下。

他顾不上争论,直接跳下车,凭着《纪事报》的记者证件,踏入了这片如同战场般的废墟。

作为一名资深的评论员,他见惯了金山的罪恶与繁华,也曾用笔锋揭露过铁路公司的贪婪与政客的虚伪。

但眼前这副景象,依旧让他心头一颤。

这不是寻常的堂口火并,那股浓烈的、火药燃烧后特有的硫磺味,以及那被暴力硬生生撕开的建筑创口,无不昭示着一种更为冷酷、也更为可怕的力量介入。

乔治喃喃自语,他蹲下身,捻起一块铁片。

他的目光在混乱的现场飞快地搜寻着。

他需要找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一个能告诉他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

很快,他便在一处半塌的屋檐下,发现了两个被众人围在中央的身影。

其中一个,正是他不久前才在秉公堂拜访过的刘景仁。

这位总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先生,此刻却狼狈不堪。

他那件蓝布长衫被撕开数道口子,伤口虽然已经被包扎,但鲜血已然浸透了布料,正一点点地往下滴。

他的脸上满是烟灰和血污,嘴唇干裂。

而在身侧的,是那个见地很深的白人!

傅列秘的情况比刘景仁稍好,他靠在断壁上,气色看着还可以。

“刘先生!傅列秘先生!”乔治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景仁抬起头,看到是乔治,眼中那份警惕才稍稍卸下。

“乔治先生……你来得正好……你都看到了……”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残垣断壁,扫过那些特意被安排在人前哭泣不止的妇孺,最终落在那块被炸得只剩半边的“中华义学”的牌匾上。

“他们……他们轰炸的,是慈善机构,是慈善学校!”

刘景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是为了华人社区的孩子和工人,为了让他们识字明理的慈善学校啊!”

乔治的心猛地一沉。

他顺着刘景仁手指的方向望去,那牌匾上的字迹,在烟熏火燎中依旧清晰可辨。

“昨夜,”傅列秘也挣扎着开口,愤怒让他的言辞异常清晰,“我们正在秉公堂整理死难劳工的抚恤名册,突然便是一声巨响……整个房子都在摇晃……我们……我们差点就被活埋在里面!”

他指着自己头上的伤口,又指着刘景仁流血的手臂,“那些暴徒……他们用的不是枪,是炮!是军队才会用的大炮!他们是想将我们所有人,将这座专门为慈善设立的机构,将这间慈善学校,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抹去!”

“为什么?!”乔治追问道,手中的笔杆被他攥得死紧,“是谁干的?!”

“还能有谁?”刘景仁惨笑一声,“当然是那些开着赌场和妓院的黑帮势力!”

“警察呢?”乔治环顾四周,“警察局的人没去抓人吗?”

“警察?”

傅列秘苦笑起来,大声对着乔治和围着他身边一圈的记者大声斥责,“他们只想抓我回去关起来问话!”

帕特森警长带着一队警察站在旁边,脸色有些难看。

这些突然被推出来的受害者人数不少,还有很多是女人和小孩,哭闹不止。

他甚至没办法分辨!

见鬼!

他本来想快点都抓起来回去复命,但现在有些骑虎难下。

尽管现在主流声音是抵制这些辫子佬,但如果真的是慈善学校,该有的正义谴责可一样不会少。

“都让开!让开!”

帕特森推开围观的人群,走到废墟前,厌恶地皱了皱眉,“都是你们这些中国佬在搞事!不是你说这里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刘景仁和傅列秘身上,“不是暴力社团你们怎么会受到袭击?”

他身后的几个警察跟着发出一阵哄笑。

“帕特森警长!”乔治站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愤怒,“你这是什么态度?这里发生了恶性炮击事件,有无辜平民受伤,你们作为执法者,不追查凶手,反倒在这里侮辱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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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森这才注意到亨利·乔治。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但语气依旧傲慢:“乔治先生,这是我们警局内部的事务,似乎轮不到《纪事报》来指手画脚吧?我们在执行公务,请你不要妨碍。”

说着,他竟对身旁的两个警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上前“控制”刘景仁和傅列秘。

“这些人!全部带回警局,好好审问!”

“你敢!”

乔治怒不可遏,直接挡在两人身前,“帕特森!你看清楚!这两位是受害者!他们身上有伤!尤其是傅列秘先生,他是白人公民!你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我的面前,逮捕一个身受重伤的受害者吗?你想让明天的《纪事报》头条是什么?《警察局沦为暴徒帮凶,当街欺辱无辜市民》吗?!”

“他们现在需要的是治疗!”

帕特森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当然认识亨利·乔治这支笔的厉害。

他看了一眼乔治那明显是袒护的眼神,又瞥了一眼傅列秘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和刘景仁不断渗血的手臂,最终还是犹豫了。

他身后的几个警察也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

他们可以对华人肆无忌惮,但当着一个着名白人记者的面,公然逮捕另一个受伤的白人,这确实……太容易引火烧身。

“警长……”一个警员凑过来,小声提醒道。

帕特森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

今天想把这两个人强行带走,是不可能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乔治一眼,最终不情愿地摆了摆手:“算了,派人先跟着他们!”

他转向乔治,语气生硬地说道:“既然乔治先生如此关心’真相’,那你就跟着吧!我倒要看看,你能从这两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嘴里问出什么花来!”

说罢,他便转身,不再理会。

亨利·乔治心中暗松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暂时保住了这两个关键的证人。

“快!去找辆马车!”乔治对身旁的秉公堂汉子喊道。

很快,在众人的帮助下,傅列秘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一辆被嘱咐去市立医院(San Francisco City and County Hospital)的马车,在几名警察不情不愿的“护送”下,向着城中的医院驶去。

而刘景仁,则在王崇和等几个捕鲸厂兄弟的护卫下,被送往了唐人街内一家由华人自己开办的、条件简陋的中医诊所。

亨利·乔治站在原地,目送着两辆马车向不同的方向驶去。

一个被送往设备精良的白人医院,一个则只能回到拥挤混乱的唐人街。

这便是金山,一道无形的墙,将两个世界,隔绝得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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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阳会馆那座仿照家乡样式造的小楼有些阴沉。

会馆的议事厅内,气氛更有些压抑。

三邑会馆的馆长李文田,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往桌上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烫得他身旁的管事一哆嗦。

“痴线!真系痴线!”

李文田那张总是精于算计的瘦脸上,此刻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怒,“黄久云条癫狗!他点敢?!他点敢在唐人街动炮?!他系咪想将成个金山华埠都拖落去同他陪葬啊!”

他对面的人和会馆馆长林朝生,则是一脸的惨白。

他从天一亮接到消息便匆匆赶来,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此刻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地抽搐,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隐隐的惧怕。

金山的强人一日多过一日,不止陈九,现在又来了个疯癫的黄久云!

昨晚还在嘲笑陈秉章这个老狗家底都被人掀翻,丢人现眼。

现在却又暗骂这个老狗跑的真快!

“李老哥,小声啲……小声啲……”

林朝生压低了声音,“我亲眼所见,秉公堂那边……被轰开个大窿,死伤唔少,连…赵镇岳都…连个全尸都无…”

“死得好!”

一个坐在末席的宁阳会馆老叔父,忍不住插嘴道,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兴奋,“还有陈九个扑街,早该死!只可惜……冇一炮轰死他!”

“你收声!”

林朝生猛地转头,厉声喝斥,“惹来香港条癫狗还不够,还要再去惹那个杀星?而家唐人街搞到咁大祸事,你仲想幸灾乐祸?!”

议事厅内,七嘴八舌的争吵声如同烧开的滚水般沸腾起来。

在座的,皆是唐人街有头有脸的人物。

宁阳、三邑、人和三家会馆的馆长,以及他们手下最得力的几位管事。

他们或是被那声惊天动地的炮响惊醒,或是被各自的探子从被窝里拖出来,此刻都聚集在这宁阳会馆,名为商议对策,实则各怀鬼胎,人心惶惶。

有人如林朝生一般,被黄久云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疯狂举动吓破了胆。

在他们看来,唐人街的争斗,再如何激烈,也该有个底线。

动刀动斧,已是极限,动炮?这等于公然向整个金山的秩序宣战,是会招来灭顶之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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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怕市政厅借此机会血洗唐人街,怕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会在这场风波中化为乌有。

也有人如那个老叔父一般,在惊怒之余,心中却又隐隐升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

陈九和他的秉公堂,近来风头太盛,早已成了他们这些旧势力的眼中钉。

如今被黄久云这过江猛龙当头一棒,元气大伤,对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甚至在暗自盘算,是否可以趁此机会,联合黄久云,将陈九的势力彻底铲除,而后再来与黄久云这头猛虎慢慢周旋。

“都收声!”

宁阳会馆的董事张瑞南,终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混乱的争吵。 “吵!吵!吵!吵有什么用?!”

他环视众人,声音嘶哑,“而家是吵架的时候吗?!黄久云的炮,已经摆明车马话畀我们知,他唔讲规矩!他要的,系成个唐人街!我们再内讧落去,迟早要畀他逐个击破,连骨头都冇得剩!”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但脸上的神色依旧复杂。

就在这时。

“砰——!”

会馆外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

几十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涌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王崇和与阿忠。

他们身后,是数十名手持雪亮刀斧的捕鲸厂汉子,个个面沉如水,煞气腾腾。

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转瞬之间便已占据了议事厅内所有的要害位置,将所有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你们……你们想做乜?!”

离门口最近的一个三邑会馆管事,惊恐地站起身,话音未落,阿忠已上前一步,一记干净利落的击腹拳凿在他的身上。

那管事哼都未哼一声,便软软地捂着肋骨瘫倒在地。

“反了!反了!陈九要造反!”

有人尖叫起来。 紧接着,又是几声闷响。

王崇和与阿忠带来的汉子们,如同虎入羊群,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几个叫嚣得最凶、或是试图反抗的管事和打仔打翻在地,像拖死狗一样,将他们扔到了议事厅中央的空地上。

整个大厅,瞬间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只有那几个被打倒在地的管事,发出的痛苦呻吟声。

在众人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陈九缓缓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的头发还未干透,更显得他脸色苍白。

那双原本深邃的眸子,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看得人心胆俱裂。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主位前,拉开那张属于宁阳会馆董事张瑞南的太师椅,静静地坐了下来。

他将双手放在冰冷的桌面上,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诸位,”

陈九终于开口,

“我听闻,各位叔伯一大早便聚集于此,想必……是为我秉公堂之事,操碎了心。”

“既然大家咁关心,我陈九,又点可以唔来当面致谢?”

“所以,这几日,就劳烦各位馆主、各位管事,都住在这里,边度都唔好去。”

“等我将唐人街的血,擦干净了,再请各位饮茶。”

“陈九!”

三邑会馆的馆长李文田,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怒,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你够胆软禁我们?!你这是要同成个中华公所为敌!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 王崇和不知何时已到了他的身侧。 众人只听得一声闷响,李文田已惨叫一声,整个人横倒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

他的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一道清晰的红印在上面,渗出丝丝血迹。

王崇和,竟是用刀背,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要屈辱!

“九爷,”

王崇和收刀归鞘,

“聒噪。”

陈九没有看地上的李文田一眼。 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那些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噤若寒蝉的会馆头领们。

“我死咗好多紧要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

“边个而家跳出来,”

他顿了顿,眼中那两团燃烧的鬼火,骤然暴涨。 “就唔好怪我…借你们脑袋祭旗!”

“得罪了,晚辈无礼,他日补过。”

“我实在不想浪费时辰跟你们磨豆腐,也怕你们去揾黄久云联手,屈实各位在这里坐花厅。”

“席褥都已经备好,三餐我管。”

“黄久云人头落地之前,边个出得这道门,我把刀...未饮够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