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搭台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7720 字 13天前

刘景佩被搀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剧烈地喘息着,顾不上身上的伤痛,急切地开口:

“是黄久云做的!是那条香港来的疯狗!”

“九爷!你现在立刻带人返回捕鲸厂!坐船!连夜去萨克拉门托!走得几远得几远!!”

他的语速极快,充满了焦虑与恐惧。

“炮仗震穿天,鬼佬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他们才不管什么真相,不管谁对谁错,只会把所有涉事的人都抓起来问罪!秉公堂人人皆知是你主事,你实变头炷香!”

“一入差馆深似海,就系砧板塘底鱼!万事皆休,任人宰割!”

陈九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只有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红得可怕。

他看着刘景仁,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赵镇岳….”

他说道这里,突然想起来洪门中人最忌讳一个死字,叹了口气改口

“他…过咗身。”

“何文增都跟尾去。”

“尸体……就停在楼下的后院。”

刘景仁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死了?

都死了?

陈九接着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冷意:

“至公堂剩下那几个老叔父、管事、师爷,怕他们争权闹事,现在尽在我掌心托住。”

“鬼佬的骑警……已经杀到了花园角。”

他站起身,走到刘景仁面前,俯下身,一字一句地说道:

“死咁多人头,总要给鬼佬一个交代。”

“我走了,至公堂副烂摊头边个执?捕鲸场几百兄弟姊妹点算?风浪食硬他们!”

“所以我不能走。”

“我仲要... 跟住锣鼓,做场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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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炮声一响,震醒整个花园角。

李永建,一个在花园角开了家小小杂货铺的商人。

他卖的东西很杂,从针头线脑到给船工的劣质烟草,从发霉的陈皮到不知哪国产的玻璃珠子。他的生活,也和他的铺子一样,杂乱,但平静。

直到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本来和过去的一千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李永建早早上了门板,在二楼那张会吱呀作响的床上,做着一个关于回到新会老家,吃一碗热腾腾猪脚姜的梦。

梦是甜的,带着醋的酸。

然后,一声巨响,把他的梦,连同半扇窗户,一起炸得粉碎。

轰——!!!

李永建从床上弹了起来。

不是惊醒,是炸醒。

屋子在抖,窗户在抖,他的心,他的牙,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在抖。

一瞬间,他以为是天公发怒,降下天雷要收了他这半辈子偷奸耍滑的腌臜命。

他蜷在床角,用那床又薄又潮的被子死死蒙住头,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耗子,只敢在黑暗里瑟瑟发抖。

炮声……是炮声。

在唐人街,在这个连鬼佬警察都不愿多走几步的,被称作“法外之地”的笼子里,竟然有人动了炮!

这是疯了。

所有人都疯了。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

外面的风混着刺鼻的硝烟味,从破碎的窗洞里钻进来,又冷又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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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建终于鼓起勇气,手脚并用地爬到窗边,小心翼翼地,从窗帘的破洞里,向外窥探。

街上,像鬼过境。

秉公堂那栋两层小楼,平日里总是亮着灯,此刻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掏空了胸膛,墙上是一个巨大的、还在冒着青烟的黑洞。

就在这时,从他身下隔壁店铺里,悄无声息地推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很丑,很粗陋,像几截烧焦的木头捆在一起,底下是两个不怎么圆的车轮。可他认得,那是炮。

一尊将秉公堂轰开一个窟窿的…土炮。

十几个精悍的汉子,穿着短打,头脸都用黑布蒙着。他们动作很快,没有半句废话。

几个人推着炮,迅速消失在另一条巷子的黑暗里。

又有两个人,如同鬼魅,一闪身便进了秉公堂那冒烟的黑洞。

李永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进去的人,很快就出来了。他们的身影一晃,便又融入了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世界,又只剩下风声,和那座被撕开胸膛的秉公堂无声的哀嚎。

紧接着不远处有喊杀声传来,那些匆匆离去的人像是和什么人撞上了,但又很快结束。

不多时,又是脚步声。

先是零星的,急促的,从四面八方而来。

先是十几个打仔,惊惶惶冲了进去,很快拖出来一句尸体,又分出人手不知道去哪里报信。

他看到一队人,也是几十个,个个手持刀枪,为首的那个年轻人,一身黑衣,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觉得他身上的杀气,比这雨夜更冷。

他们冲进了秉公堂,很快,又抬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冲了出来,向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然后,是更多的人。

一波又一波。

有穿着各色短衫的打仔,有提着灯笼像是哪个会馆的管事,他们来了,在废墟前指指点点,咒骂几句,又匆匆离去。

最后是沉默的清场,一个人都不剩。

整个花园角,像一个走马灯的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

李永建躲在窗帘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手脚冰凉。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街口终于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是马蹄声。

一队骑警。

马蹄如雷,人影攒动。

穿着单排扣西式外套,有的扣子都没系对,露出里面的白衬衫。

头顶的盔式帽歪戴着,一点也没有往日的威风气色。

他们的脚上蹬着半旧的高筒皮靴,靴筒上满是泥点子和不知名的污渍。

腰间的宽皮带松松垮垮,挂着柯尔特左轮手枪的枪套,他们像是刚从哪个女人的床上被拖起来,满脸宿醉的疲惫和不耐烦,骂骂咧咧地在废墟前转了一圈,用马鞭指指点点,然后便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又骂骂咧咧地走了。

天,开始蒙蒙亮了。

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时,更沉重、更整齐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这次来的,是兵。

他们不是警察,是真正的兵。

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陆军四扣短款军装外套,纽扣是联邦鹰徽的黄铜扣,在晨光中十分显眼。

天蓝色的裤子笔挺,裤线像刀锋一样。他们头戴着平顶军帽,帽徽清晰可辨。

每个人腰间都系着厚实的黑色皮带。

他们肩上扛着的,正是长长的步枪,上了刺刀的枪头在灰白的天光下,反射着雪亮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他们的步伐大致整齐,皮靴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敲在李永建的心上,让他更加惶恐,来了金山之后,就只在码头上见过这帮兵老爷一次。

今日却开了眼,看见整整一队人。

他们没有叫骂,没有喧哗,只是沉默地、高效地封锁了整个花园角。

那股训练有素的行伍之色,比之前任何一拨人都要可怕。

李永建看着他们,心彻底沉了下去。

天亮了,他却觉得比夜里更黑。

一夜未眠,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他战战兢兢地摸下楼,想找点冷馒头垫垫肚子。

“砰!砰!砰!”

一楼的门板,突然被擂得山响!

那声音暴力,且不容拒绝。

他的魂差点被这三声吓飞。他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前,哆哆嗦嗦地拉开门栓。

门被一脚踹开。

李永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摔倒在冰冷的、混着雨水的街面上。

他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张陌生的、惊慌的脸。

鞋子店的李老板、卖云吞面的阿婆、还有那些平日里在码头扛包的苦力……所有住在这条街上的人,都被赶了出来。

他们像一群待宰的羊,被那些手持长枪的兵,圈在街心。

一个穿着军官制服、像是头目的人,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他身后,一个满脸怒容的白人警察正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那是南区警长帕特森。

帕特森警长拨开两个挡路的士兵,径直走到军官马前,他没有抬头,只是盯着对方擦得锃亮的马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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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尉,”

帕特森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的人昨夜就已到场,这里是圣佛朗西斯科警察局的管区。联邦军队,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马背上的军官,步兵团的米勒上尉,缓缓低下头。

他的脸上很干净,胡子刮得一丝不苟,与帕特森那张因愤怒和宿醉而浮肿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警长先生,”

“我的士兵在昨夜于普雷西迪奥的哨岗上听到了炮声。炮声,警长,不是几只醉鬼打碎酒瓶的声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秉公堂那巨大的窟窿,

“当一座城市里,有人开始使用火炮来解决他们的‘纠纷’时,这就已经超出了‘治安事件’的范畴,这个城市已经失控了!这叫叛乱,或至少是叛乱的开始。而镇压叛乱,是合众国军队的职责。”

帕特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知道米勒在偷换概念,但又无力反驳。

虽然现在的圣佛朗西斯科治安很乱,帮派火并时有发生,但动用火炮,这无疑是给了联邦军队介入的完美借口。

“这是我们警察局的内部事务!”

帕特森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你们军方是不是忘了,普雷西迪奥那块地,很快就要变成市民的公园了?米勒上尉是急着在被赶走前,最后再耍一次威风吗?”

这句夹枪带棒的讥讽,终于让米勒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他比帕特森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警长先生,如果你的警局能行使自己的职责,能阻止有人在距离市政厅不到三英里的地方架起土炮,我此刻应该在军营里喝着热咖啡,而不是站在这肮脏的、混着血和尿的泥水里。”

米勒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帕特森的脸上。 “正是因为你们的无能,才需要我们来收拾残局。或者说,警长是想告诉我,你的警察有能力处理一场可能席卷整个圣佛朗西斯科的武装暴动?”

帕特森语塞。他看着米勒身后那些面无表情、枪上刺刀的士兵,知道自己今天讨不到任何便宜。

米勒不忘了继续嘲讽,“不要把你们安排的那些市民情愿真的当回事,你觉得军方会不会同意这种闹剧?市政公园?告诉你背后的主子,想强征军营的地挣钱,再给你们一百年!”

就在这时,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从街口飞驰而来,一个穿着西服的政府职员跳下车,快步冲到帕特森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并将一份盖着火漆印的公文塞进他手里。

帕特森的眼睛骤然亮了。

他缓缓展开那份文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上尉,”帕特森的声音突然变得沉稳而有力,他将那份公文举到米勒眼前,“或者,你该看看这个。”

米勒的目光落在文件上,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新任市长威廉·阿尔沃德亲笔签署的紧急行政命令。命令授权圣佛朗西斯科警察局,在“特殊时期”,全权接管包括唐人街在内的所有区域的治安与调查工作,以“防止事态扩大,维护城市稳定”。

文件末尾,市长的签名龙飞凤舞,旁边的日期,正是今天凌晨。

“市长的命令,”帕特森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胜利意味,“授权我,帕特森,处理这起‘帮派火并’。上尉,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了。”

米勒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这个他一向看不起的、只知道收黑钱的爱尔兰警察头子,竟有如此后手。

一份由市长签署的、具有法律效力的行政命令,就像一堵无形的墙,挡在了他和他的军队面前。

“警长先生,”米勒的声音冷了下来,“市长阁下或许不了解《军事司法法典》第11条。在面临武装叛乱的威胁时……”

“叛乱?”帕特森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上尉,你哪只眼睛看到叛乱了?我看到的,只是一群喝醉了的中国苦力,因为抢女人或者赌钱输了,打了一架,不小心弄响了一只……大号的爆竹。”

他用警棍指了指秉公堂的废墟,“这叫械斗,是治安案件,归我管。上尉,你的人,是不是该退到唐人街以外了?”

他凑近米勒,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或者,上尉是想让我的人,去普雷西迪奥军营东边的那个小码头……查一查最近有没有什么‘不明货物’上岸?我听说,那里的夜晚……很热闹啊。”

米勒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死死地盯着帕特森,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谢尔曼上校专门交代了他,这次过来强占治安权,是为了突出市政厅的无能,好让军方多个借口驳回已经提交到州议会的提案,以证明军营对于太平洋沿岸以及市政防御的重要性。

“上尉,”帕特森直起身,拍了拍米勒的肩膀,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友,“别紧张。我们都是为这座城市服务。只不过,各司其职罢了。你的士兵,该回军营休息了。这里……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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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勒沉默了许久,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收队。”

士兵们虽然不解,但还是执行了命令。

帕特森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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