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福抬起头,看着陈秉章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小心翼翼地说道:“馆主,九叔他仲讲,您老人家既然决定咗去香港养老,会馆啲嘢,就唔使您再费心嘞…”
陈永福喉头滚动咗下,一咬牙,“叫您都好好睇睇自己本数簿,计清楚呢几年…从会馆这里……捞了几多财货……”
“噗——!”
陈秉章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血腥涌了上来,直逼得连连咳嗽,胸闷气短。
就一天也等不了吗?
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又强撑着站住。
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在这死寂的后堂,显得格外刺耳。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看不到一颗星。
只有远处街巷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犬吠,更添了几分萧索与凄凉。
“罢喇,由他去啦。”
许久,陈秉章才幽幽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释然。
“既然…既然交咗出去,噉…噉就唔使再去阻他嘞。”
陈永福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原以为,馆主听到这个消息,定会勃然大怒,立刻召集人手,去与陈九讲数。
会馆的这些“生意”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是利润惊人,要不如何能维系管事和馆长的生活开销?
再者说,陈九此举,岂不是断了陈秉章的养老钱?
去香港坐吃山空吗?
却没想到……
“馆主!您……您就咁……由得他乱来?!”
陈永福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甘。
陈秉章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声音悠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乱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永福啊,你跟咗我咁多年,仲睇唔透咩?”
“呢个冈州会馆,早就由芯烂到出皮嘞。里里外外,冇忽好肉。”
“呢几年为咗抢人、抢话事权,我默许咗这些,亦由得你们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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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生意,边个唔系建立在血泪之上?那些所谓的规矩,边条唔系用来束缚自己人的绳索?”
“我老啦,管唔郁啦,也都唔想管啦。”
“呢把火,迟早系要烧起来的。由他陈九来点,或者……或者仲可以烧出个清平世界,死的人少少些。”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期盼,又带着一丝深深的无奈。
陈永福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陈秉章。
这个在他印象中,永远精明、永远将利益放在第一位的馆主,此刻,竟像一个看透了红尘俗世的方外之人。
“但系……但系馆主……陈永福还想说些什么。
陈秉章却突然转过身,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锐利如鹰,直刺陈永福的心底。
“永福,”他的声音陡然转冷,“你在入面,涉得有几深?”
陈永福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推脱,但在陈秉章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谎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颓然地垂下了头,声音干涩地说道:“侄…侄仔糊涂,在…在春香楼同福寿堂……偷偷占咗一成份……”
他不敢抬头看陈秉章的脸,只是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成?”陈秉章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永福啊,你识计数喔。”
“会馆的规矩,烟馆、赌档、鸡窦的进项,每月都要按例上缴会馆公库,你私下的呢一成份,又系点来的?”
陈永福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今日怕是难逃此劫了。
他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声音里带着哭腔:“馆主…馆主明鉴!侄仔…侄仔都系一时糊涂,畀猪油蒙咗心!”
“系……系红姨同福寿堂的管事,他们…他们孝敬侄仔的,话系等侄仔平日多多关照,帮他们打点下上上下下的关系……”
“侄仔仲…仲帮他们在乡下……揾过走投无路的女人……畀春香楼……做妹仔……”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这些腌臜事,他平日里做得心安理得,此刻在陈秉章面前说出来,却只觉得无地自容。
陈秉章沉默不语。
许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永福啊,永福……”
“你磕头,磕错人喇。”
陈秉章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让陈永福从头到脚都感到一阵冰凉。
“咱们……主仆一场。”
陈秉章缓缓走到陈永福面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只手,苍老而布满皱纹,此刻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你去陈九嗰度,磕头请罪啦。”
“他若然肯饶你,我……我最多保得住你条命,等你跟我去香港吧。”
“从此以后,金山唐人街的恩怨是非,就同你同我…冇晒关系喇。”
陈永福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了泪痕,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
去香港?
这…这与流放何异?
他想要求饶,想说自己知错了,想说自己再也不敢了。
但看着陈秉章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陈九的那把火,不仅仅烧掉了春香楼和福寿堂,也烧掉了他陈永福在金山唐人街所有的前程。
他颓然地瘫倒在地上,像一条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