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刀夺爱(下)

黑羽快斗恢复意识是在入夜之后。

地面积了厚厚一层尘,不知是久经弃置了多少时日才成为那些亡命之徒的落脚地,他醒来时候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就被灰土呛得咳嗽起来。

然后他侧过眼,视线对上黑黝黝的枪口。

“终于醒来了啊,工藤新一。”

映入视线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孔,曾在工藤新一的电脑记录里看见过的脸,属于组织的高层,现在应该称为残党了,但与照片中的差别是左脸上一道极大的撕裂伤,黑羽快斗一眼就判断出是子弹造成的疤痕,要是没偏这么一点就能贯穿此人的头颅,因此狰狞痕迹里张牙舞爪地透出冷酷杀机。

“真没想到,组织的毁灭追溯到最后……竟是你这么个势单力薄的小鬼引导的结果,”冰凉枪口轻轻敲着他太阳穴的位置,闷闷钝响透过颞骨传到大脑,对方冰冷地笑说,“那么,该怎么招待你呢?作为这位警界救世主先生对我们多有付出的回报。”

被他按住肩膀的黑羽快斗脸上不带任何情绪,当然因为身后的麻绳绑死了手脚,他判断出胡乱挣扎也没有好处。

想来从七日之约最后一天工藤新一接到的委托开始,这就是一桩只为针对侦探的阴谋。这个案子中太多疑点了,耗费了他们多日时间,难怪调查途中总有那么多难以解释的违和处。他回忆着自己昏迷前所在的地方,失去意识前留下的痕迹,想着所幸这还是和名侦探同行的期间发生的意外,虽然一起去游乐园之后那家伙好像终于意识到应和自己拉开合适的距离,但这次行动也宽容地允许自己陪同了,还答应以两人调换身份的方式出行,将错就错地把这次玩乐性质的模仿实践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替身行动。运气真好,他心想,没想到一次就会撞上大奖,不过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

念头未尽,摇晃的地面下方就传来巨大的轰鸣。黑羽快斗又在烟尘中咳嗽了几声,眼见着废弃工厂里这个隐蔽房间亮起了光源,从监控屏上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穿着休闲装,牛仔裤下裹着的双腿长而笔直,锐利目光扫向镜头,简直如同能看见屏幕另一边的两人一般,凛冽视线仿佛直接刺穿了人心。

影像中从鸭舌帽下方暴露出来的那张俊美脸孔,与黑羽快斗的样貌几无二致。

“不可能!我把现场都打扫干净了,这里可是相距市区几十公里的边郊,区区一个影武者的角色怎么能那么快就找上门来!”对方难以置信,“除非……除非那个才是工藤新一?那你?!”

他抓住黑羽快斗摸索片刻,没有找到易容的痕迹,眼里却没有完全打消怀疑。最近他打探到工藤新一似乎有意结识了一个与他面容肖似的人,对方的履历非常干净,但对于久居黑暗世界的人来说却若隐若现能嗅出其中一丝冰冷气息,看似花团锦簇,实际上就算某天忽然消失也不会牵连到任何人的完美人际,极少流到外面的影像资料,对镜头天赋般的感知和规避能力……就算是特工,也是最顶级的才能做到这种程度,一致的相貌也不排除整形的可能性。兵卒易得,一将难求,对于fbi或者mi6这种组织来说,为了将工藤新一的头脑占为己有,他们的确可能使用这种等级的高手。

这么想的时候黑羽快斗在他的枪下正好轻轻笑了一声,纤细脖颈没有任何装饰遮掩,甚至衬衣上方还开着两枚纽扣,连锁骨都若隐若现,显然没有配置任何变声装置。

“是啊……我是谁呢?”

这是一个,带有异国腔调的男性声音。和工藤新一截然不同。

黑羽快斗打了个滚避开敌人的射击,子弹在地面溅起火花,他暗地里咂舌一声。不愧是黑暗世界里无法无忌的资深居民,得知他不是侦探本人就果断决定灭口啊……不,应该说就算此刻是工藤新一本人出演的戏码,也不会影响对方下手的意志,这种没兴趣折磨猎物的敌人实际上才最是难以对付。

这么想着他也不装了,从麻绳中松脱开来的双手顺势解开了脚腕的绳子,站起来的第一时间就选择了跑,没办法,工藤新一借给他的道具果不其然昏迷时都被搜了个干净,连一些不起眼的魔术小道具也不例外。抬起脚步的下一瞬间地面上又多了一个焦黑的弹痕。

“你以为还能逃掉吗?”第二颗子弹直奔后背,因为黑羽快斗是向着门口的方向逃去,枪口精确无比地对准了他暴露出来的后心。

“真是的……”年轻怪盗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有些烦恼又有些笑意的语气,“这世上还没有我完不成的逃生魔术啊!”

他几乎在枪响的同时伏低身体,同一时刻站在门口的工藤新一扣下了手中扑克枪的扳机。

怎么可能?对方眼里浮现出惊愕不已的神情,刚才站在大楼下的人如何能够瞬间移动到工厂深处的这个操控室……难道是干扰了监控摄像?就算如此也太快了,简直就像专业的潜行高手,自己带着人到这个地方才经过了多长时间……

这个现场只有黑羽快斗的脸上勾起了锐意十足的笑容,毕竟除了侦探本人,也就是他这个潜行祖师爷才知道对方运用了自己前几夜练习时展露过的怪盗技巧。

锋利无比的金属扑克在视野里划出一道冷冽至极的白色轨迹,以其决定性窄小的接触面在半空中撞上子弹,锐利得削铁如泥,一瞬间就将子弹从中切成两半。见此,对方不及再想,连忙狼狈地侧身闪避,扑克就着余势嵌入后方的墙体。

几颗圆球在地面滴溜溜地滚动,在被察觉的时候,猛然散出大量烟雾。

“什——”

他下意识在迷雾中发出了声音,然后顿觉不妙,还没来得及改变位置,从侧方位置踢来的铁罐狠狠袭向他的位置,整个人摔向一边,接着手脚都被什么瞬间牢牢捆住了。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身形还隐藏在烟雾之中,黑羽快斗带笑的声音在他耳边传来,却没让人意识到他是什么时候接近的,“这位先生,接下来请向警察们忏悔你的罪行吧。”

“哼——”对方的回应是一声冷嘲的讥笑,随后将身体狠狠撞向操控台。

什么?工藤新一怔了下,接着整个房间响起了刺耳的警报,仅仅半分钟的倒计时出现在大屏幕上。

“没有什么接下来了!因为你们都要和我一起死在这里!”

这个时限已经来不及跑下楼了,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手足被捆的人行动,更别提是解除一个极可能临死反扑他们的成年男人身上的束缚。

倒数的秒数一闪一闪冒着不祥的红光。

侦探的手向他的方向抬了一下,然后就任黑羽快斗的手臂揽上腰肢,两个人一齐在爆炸声中跃出窗外。

“一桩事件顺利了结……我该这么说吧?”

黑羽快斗轻轻把工藤新一放在沙发上,无视这么公主抱回家一路上名侦探微微别扭抗拒的表情。没办法啊,不同于动作更加轻盈灵巧的怪盗,工藤新一从高层跃下之时被爆炸的气流影响了落地平衡,先一步着陆的右脚脚腕受到了软组织挫伤的伤势。黑羽快斗自然不能坐视他逞强胡乱行动,继续伤害宿敌这鼎鼎有名的黄金右脚,不顾对方的阻止,把工藤新一抱了起来。

窗外是星月中天的黑夜,两个人大半天里都滴水未进,早已饥肠辘辘。黑羽快斗一边盘算着走之前冰箱里剩下的东西还能做些什么,一边捞出急救箱,自己也坐在沙发上,把工藤新一的腿放在自己膝上,先卷了卷他的裤腿,再卷了卷自己的袖子,开始上药。

“啊——真是的,肿得那么厉害,”他嘀嘀咕咕地抱怨,“要不是你先落地就不会这样了,新一你不相信身经百战的kid大人么?我可以不用向你借力的。这可是要在我的现场追逐怪盗的双腿啊,我可不想看到你胡来之后拄着拐杖或者轮椅慢吞吞的追不上来的样子……”

说着说着过了半天也没听见预想中工藤新一蛮不服气的反驳,他抬起眼睛,看见侦探正凝视着自己。刚回来时只想起打开玄关的灯,朦胧晕黄的光色对习惯了夜视的怪盗来说已经非常足够,而工藤新一靠在接近落地窗的一边扶手,更像是陷落到深浓的夜色里,只有脸庞过分白皙的肌肤好似浸着清冷的光,吸引着他看向他,看向他的眼睛。

看破过无数谜题揭穿了无数真相的蓝色眼睛不知道已经这么注视了自己多久,望进去仿佛永不见底的深海,任凭窗外月光如何波澜闪烁地落满了海面,他眼里的情绪还是那么幽深。

……啊。然后黑羽快斗想到,不好,他好像不小心叫错了称呼。

这就像是很多人遇到商家的优惠大酬宾活动一样,先被发放一张限定期限的体验卡,等到自己尽情享受沉浸其中,体验期才会忽然结束。这时候,感到不适应的人已经落入陷阱。

怎么理所当然地就忘记了,他们其实是抓捕的关系。怪盗的漂亮眼睛温度降低,唇边扬起一个轻佻暧昧的玩味笑容:“不过,名侦探也可以趁机松口气了。因为,没必要再担心被人横刀夺爱了,不是么?”

果不其然工藤新一皱起眉头:“兰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假思索反驳,一如既往地认真维护年少相伴的青梅竹马,接着就听见黑羽快斗轻轻的笑声,对方动作灵巧地在新一的脚踝上绕过最后一圈绷带,手指从收尾处那个漂亮的蝴蝶结一路轻轻划到小腿的肌肤。

“确实,那位小姐可是这世上不可多得的好女人。”

他侧过脸看向窗外,清澈眼睛透着温柔波光,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有些感慨地说,

“真令人羡慕啊。”

怪盗的言辞一向矜持而克制,如今短短一句小声的感叹,却罕见流露出了极深情绪。

以孤独为伴的黑羽快斗,连他自身都无法确保自己是否还有明天和未来,kid的身份看似风光无限却也会给周围人带来许多困扰,正义感太强的人不可能接纳黑羽快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为,尽管他也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他没有永远无条件守候的归处。

哪怕想得到心中非常重要的人的认可,黑羽快斗的自尊也使他永不可能用情谊胁迫他人宽恕自己的罪行。怪盗是他引以为豪的艺术,虽然就算连存在本身都是罪孽,也要一生怀抱着罪孽骄傲地走下去。

工藤新一曾与他沦落到相似的不得不依靠谎言蔽身的境地,本该是这世上最理解他这声叹息的人,然而待对方怔了片刻,这位名侦探却微微拧起了眉头。

“你别这样说。她……”

“我知道。”黑羽快斗不想再听后文,干脆利落打断了工藤新一的话语。他早就知道了,关于她属于你,还有你也属于她的这个事实。

黑羽快斗是最一流的怪盗,最顶级的逃生专家,他通晓一切如何规避失败、如何逃离困境、如何防止受伤的手段,所以只听到一个“她”就足够了,不想再体会像新加坡那时候仅凭一句话就让心脏被刺穿的痛楚了。就算自己这段时间盛气凌人地夺走了工藤新一全部的注意,可他从来都知晓窃取而来的东西从不属于自己,放任一己之私强求永远只会切断他自如脱身的可能性,让他受制,使他万劫不复。

曾经在最佳距离尽情地欣赏过这颗宝石独特的美丽,那就可以了。心里有个声音冷静地说,是时候该把一切还回去了。

要像自己一直以来做的那样,足够洒脱足够从容足够优雅,演出结束以后就该体面退场。

可能还是有些残存的不甘作祟,黑羽快斗没办法自然地表现出足够漂亮的表情。

他换上自己习以为常的pokerface,唇边带起笑容,看见工藤新一的眼神凝了一刻,心知又一次被对方看破自己引以为豪的伪装。可那又如何,黑羽快斗漫不经心地想,侦探被眼前谜题吸引了视线的时候,才是怪盗逃出生天的最佳时机。

“再去一次吧,游乐园。”他晃了晃手中工藤新一的手机,解开了屏保密码的荧幕上是黑羽快斗和毛利兰的聊天记录,就在他们一起去游乐园的那天晚上,他邀请了她进行下周的约会。

当然,用的是工藤新一的名义。

“和喜欢的人一起的心情是任何模仿都无可比拟和取代的,”像是意指委托里让黑羽快斗替代工藤新一的行径,又像是暗指他借用参考学习的名义拐来工藤新一和自己模拟约会的事情,这位校园里很资深的大众情人垂下眼睛,温柔地笑着说,“别为了保护和责任就辜负了你独一无二的青春啊,名侦探。”

他以为这就是这个故事里属于黑羽快斗的最后一个镜头了。

自己从来不是属于名侦探的日常的一个角色。在黑羽快斗身披月色,插着兜慢慢远离工藤宅的期间,近似潮涌的悔意一层层打上心头。

他感觉自己身心都变得狼狈无比,像是历次被侦探过于凌厉的手段逼到生死绝路一般,只能在无人可知的幕后狼狈逃离。心想要是像以前那样避开这个侦探的日常就好了,不该任由自己被无可救药的好奇随意驱使。可他过了一会儿又回忆起他们一起解决的事件,若是没有自己,工藤新一面临的危险绝非成倍增加如此简单,这么一想又自豪地觉得他发挥了超值的助力。

哪怕只为了未来也注定酣畅淋漓的月下对决,他都不能对这个总是将自身置之险境的宿敌置之不理。

结果是不管怎样都无法彻底放手啊。黑羽快斗为自己罕见的优柔寡断苦笑不已。

然后他又一次发现自己大失水准是在黑羽快斗试图将自己的生活回归单行道的正轨时。

回公寓后怎么也提不起劲来重复昔日里说着“我回来了”再自应自答的惯例,黑黝黝的屋子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气,躺在床铺上无论如何都觉得太过空旷冰冷。是快入冬的缘故么?他觉得有点冷,他其实有点怕冷。胡思乱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吃晚饭,想到一个星期空置的屋子都没有存粮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思索工藤新一有没有好好吃饭。名侦探的腿受伤了,其实应该有个人照顾,那个人一旦独处就很容易过得比较随便讲究,当然黑羽快斗自己也有点这个坏毛病,他们俩朝夕相处的时候还能互相关照着点,没人看着的时候很容易为了怪盗的生意和侦探的案件而无限度地熬夜。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名侦探自有他的她来关照……这样想着,黑羽快斗闭上眼睛。

她……来关照?

黑羽快斗忽然微微蹙眉,重新睁眼,看向空旷的天花板。

从自己打着观察侦探的名义与工藤新一朝夕相处以来,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小姐与名侦探的任何往来,无论是见面,还是通讯,似乎都没有。

他开始回忆工藤新一的手机通讯界面,在黑羽快斗主动联系毛利兰之前的上一次聊天记录,是在一周之前。工藤新一说他近期遇到了棘手的案件,危险分子可能对他或者身边的人施以报复,所以会采取措施保护她的安全,然后毛利兰回复了知晓的信息,并对工藤新一表示关心。

问题就在这里,这个采取措施。黑羽快斗在这期间尚未去往她附近,而毛利兰也从未对工藤新一的后续行动提出任何过问。那么,可否推导工藤新一拜托了其他人到她身边确保她的平安?

这个人必然没有使用易容和伪装的技巧,因为毛利兰没有对黑羽快斗使用工藤新一的账号邀她出行的行为产生怀疑。若是有另一个假冒的工藤新一在侧陪伴,情报不一致很容易暴露,工藤新一先前的惊讶反应又很明显没注意到黑羽快斗给她发的消息。

得出的结论是工藤新一其实不需要伪装,也不需要他的保护。黑羽快斗陷入困惑。那么工藤新一大费周章联系他的原因何在?另有目的?其实是打算让他保护侦探本人?

随即他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未跟那位名侦探商谈过委托的酬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