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三回

“她替我死了,我自该替她办下剩下的事情,我做的不对吗?”顾夫人语气薄凉极了,冷冷笑道:“我是顾上晗,你的顾上雪早就死在多年以前。”

明昭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剧烈,她半伏再榻上,手扣进被衾内,眉心紧皱,身子剧烈颤动。

顾夫人不动,明昭眼中咳出水光,她微微蹙眉,想起年少的陪伴,眼中闪过不忍。她转身去桌上拿起茶盏,水是热的,她走了几步的功夫,明昭咳出一口血,她有些慌了。

一口血咳出,咳嗽反而止住,明昭眉眼舒展,眼角滑过一滴泪水,她不在意地用帕子擦了擦掌心的血,道:“你再待几日,朕会咳血而死。”

顾夫人浑身一颤,脑海里的神经忽而崩紧,冰冷的目光终于含了几分担忧。

她将水递到明昭的唇边,明昭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是刚才剧烈咳嗽所致,她没有接水,而是将帕子缓缓丢了,漠视顾夫人的关切,徐徐躺下。

顾夫人自己得了没趣,悻悻地将茶盏放下,令人去请太医,自己回到自己的坐榻上坐好。

“陛下吐血了?”溧阳震惊。

内侍传话,“是咳血了,也是被顾夫人气的吐血。”

裴琛往嘴里塞了一瓣甜橘,殿内很暖,她都有些热了,再塞一个时候,殿下利箭般的目光射了过来,她稳住自己将甜橘塞进嘴里。

溧阳屏退内侍,裴琛立即喊道:“与我无关,你让我打滚请她照顾陛下的。”

两人亦是无奈,今日奏疏处理结束后,两人去寝殿给陛下请安。

陛下睡了,顾夫人在偏殿吃着甜橘,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溧阳朝着裴琛眨了眨眼睛,眼中泛着水泽。

裴琛似有所感,抬眼瞪她,溧阳看向屋顶。

溧阳身量极高,比裴琛高了些,她一抬头,裴琛就看不到她的神色了,扯扯她的袖口,示意她先出去。

溧阳轻笑,鼓励地看她一眼,与顾夫人道别。

人都走了,裴琛蹭蹭跑到顾夫人身侧,语重心长道:“阿娘,您跟我回家吧。”

“想得美丽,滚。”顾夫人眸色沉沉,抬手将一瓣橘子塞进裴琛张开的小嘴里。裴琛酸得闭上眼睛,“不是甜橘吗?”

“大概看见你又酸了,不想让你尝到甜头。”顾夫人漫不经心地将剩下的橘子放入自己的嘴里,面容娴静,“陛下咳血,太后置若罔闻,你们这两个小辈急什么?”

裴琛抬首,面容白皙,嘴巴微张,“太后都不管啊。”

“她不管,你管?”

裴琛摇首,听见顾夫人极低的一声笑,她有些疑惑,顾夫人又往她嘴里塞了一瓣橘子,“美人计虽好,可自己也要长一长脑子,莫要被人牵进坟墓里。”

“阿娘,你这样与我说道理,我挺不适应的。”裴琛酸得呼出一口气,心口暖暖的,她上辈子只有殿下一人关怀,如今多了顾夫人,她欢喜又暖心。

被她这么一说,顾夫人心中没来由地掀起一股烦躁,可是很快又被压制下来,心中默念几句经文,情绪渐渐平和。

“回家去吧,天下雪不好走,路上注意些。”

“好,阿娘,那个……”

“你大可安心,我不会气她了。”顾夫人轻轻摇首,明昭真死了,大周乱了,对百姓并无益处。

裴琛笑了笑。

顾夫人摆手,自己懒得言语,心中烦躁。孩子将走的时候,她唤住她:“我想见你姨娘。”

裴琛翻了白眼,“那我不用打滚了?”

“回家去吧。”顾夫人郁闷,歪倒在坐榻上,整个人处于烦躁中。她昨夜又梦见了妹妹,依旧是最后一面。

沉寂多年的记忆翻涌而来,使得她心头不宁。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自己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呢。

裴琛离开后,天色彻底黯淡下来,她眯眼睡了过去。

梦见那一年,先帝还在,中宫内,她们三人坐在一起吃甜点,先帝与太后坐在一起。先帝是一清净之人,她们小声说话,欣喜静谧,明昭握着她的手,她蓦地一惊,妹妹不知,她害怕得抽回自己的手。

明昭皱眉,觑了一眼帝后,悄悄问她:“我想去外放,你随我一起吗?”

“咦,你不带我吗?”妹妹眨眨眼,看看明昭看看我,最后不悦地哼了一声,“你二人不讲义气。”

明昭说道:“外面危险,你不如在京城做富贵小姐为好,你不去参加科考吗?”

“我不去啊,姑母说我不适合去。”妹妹皱眉苦恼,抓住她的手悄悄问:“你可知姑母的意思?”

她笑了,妹妹有些笨笨的,浅笑间眼中弥漫着一股天真,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明昭随意嘲讽:“那是因为你笨,下场会丢了顾家的脸面。”

“哦,原来这样啊。”妹妹恍然大悟,对上明昭嘲讽的神色眼眸弯弯,道:“陛下说你也笨,我上回也听到了。”

傻妹妹。明昭就算笨,陛下也不会直言的。

她记得,明昭的脸色变了。

顾夫人豁然醒了,举目去看,殿内生疏奢靡,她蓦地坐了起来,揉着自己酸疼的额头,麻木地站起身,外间适时响起宫娥催促的声音:夫人,汤药好了。”

醒来时,天色漆黑,她蹒跚而出,待入殿见到那人,梦境即刻消散得干干净净。

明昭扬唇咳嗽,脸色苍白得厉害,在对方打量她的时候,她也抬起双眸看过去,毫不示弱。

顾夫人嗤笑一声,“多大的人了这么幼稚。”

明昭满面通红,心肺再度受了刺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伺候的宫娥看不过去了,主动劝说顾夫人:“陛下身子不好,您莫再刺激她了。”

顾夫人不言,接过汤药走向龙床,明昭爽快地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哭得双眉颦蹙,依旧不肯示弱。

喝过药,明昭复又躺了下来,顾夫人吩咐宫娥:“我想吃暖锅,你去准备些。”

“在这里?”

“对,就在陛下跟前。”

躺在被窝里的人:“……”

余杭饮食与京城不同,江浙一带偏甜,而京城内有些人能吃辣,以辣为食。顾夫人便是如此,明昭亦是如此,两人性子颇为相似,但明昭病了,饮食清淡。

宫娥知晓顾夫人打的主意,奈何她位卑人轻,说不得这位祖宗,唯有让人去安排。

明昭喝药喝得舌尖发麻,品不出味道,听到对方的话后又是一阵气恼,恨不得将人揪过来打一顿。她深吸一口气,说道:“顾上雪,你回府吧。”

“不回去,陛下此处的膳食颇好,比起裴府,胜过良多。”顾夫人复又坐在坐榻上,心情极好般托腮看着床榻上的人,微微一笑,“陛下恼了?”

“朕若有朝一日死了,必然是被你气死的。”明昭心如死灰,顾上雪必然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

顾夫人心情美丽,好声好气说道:“你若死了,我必鸣放鞭炮三日庆贺。”

又是一噎。明昭翻过身子不说话了,浑身都疼,头疼最甚,眼睛也疼,不想看见顾上雪。

宫娥速度极快,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锅子送来,锅底辛辣,辣味刺鼻,如一阵风般钻入明昭的鼻子里。明昭想睡都睡不成,偏偏那人故意刺激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明昭忍无可忍,翻身坐了起来怒视对方:“你信不信,朕让禁卫军将你丢出去。”

“你大可试试。”顾夫人懒散地夹起一块肉放入锅子里烫了烫,静静等候,待熟后捞出来蘸料吃,细嚼慢咽后才转身对上明昭愤怒的眼神:“我就喜欢陛下生气又拿我没有办法的模样。”

明昭躺了下来,论吵架,她一次都没赢过。

殿内本庄严,灯火明亮,帝王寝殿是精致之地,雕梁画栋,如今被顾夫人的暖锅弄得辣味刺鼻,俨然成了小厨房,偏偏尊贵的皇帝陛下什么都说不得。

顾夫人吃至一半想起陛下的膳食,立即令人去取,明昭闷闷地说了一声:“朕不想吃。”

顾夫人点点头:“那就不吃。”

明昭:“……”

晚膳未吃,反吃了一肚子气,明昭郁闷地入睡了。

裴府内的两人忙着整顿,府内暂且用不到的器物可以先搬去新宅,两人一顿忙碌下来已近亥时。

裴琛抱着暖炉窝在软榻上,溧阳被幕僚请走,她困得睁不开眼睛,强撑着等了片刻,实在等不住的时候索性爬上床榻先睡。

溧阳子时才归,人早已入睡,她松了口气,就怕她精力旺盛。躺下后,她觉得身子有些漂浮,飘飘然似在梦中。

做了两个深深呼吸后,她转身抱住裴琛。裴琛躺了许久,身子依旧是凉的,她小心翼翼地见人揽入怀中,裴琛眼皮掀开看了看,旋即又睡了过去。

溧阳望着她,想起裴铭的话:裴琛只活到十八岁,她们仅仅只有几月相处的时间。

念及此,她蓦地喘不过气来,又恐扰了梦中人,狼狈地爬了起来,浑身发抖。

命运一事,实在难以琢磨。公主府内的孩子又是谁呢。难不成裴琛当真只能活到十八岁?

事情一旦开头就有许多疑惑,她烦乱不堪,匆匆更衣出门。月色凉凉,银白色的光辉与白雪遥相呼应,脚下的地面清晰良多,她拒绝婢女的跟随,自己走出了角门。

青莞早就睡下了,睡梦中被人叫起,睡眼惺忪想骂人,一见烛火下长身玉立之人,周身清冷,光照亮了她完美的侧脸。

“殿下?”

“我有一事想请你解惑?”溧阳回身,漆黑的眼眸中满是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青莞登时就醒了,瞧着殿下裙摆的花蕊,“您说。”

“驸马身子究竟如何?”溧阳问。

青莞本想打趣,可殿下性子太冷了,如同外间的白雪,冻得人脊骨生寒,她拢拢身上的寝衣,斟酌言道:“好好养着,便可无忧。”

裴琛的性子压根就不会在家里好好养着,哪怕裴铭身死,溧阳问鼎,她都闲不下来。

青莞的回答有太多的不确定性,甚至有些模棱两可。这便说明她也无法保证裴琛如常人一般活上三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