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晕眩得厉害,眼光触及她苍白的手中捏着的匕首,分明的指节看似无力,却将匕牢牢握住。
她气恨,顾夫人把玩着匕首,直接开口:“我杀了你,我们一道赴黄泉,可好?”
“你闭嘴。”明昭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顾夫人神色淡然,殿内通明的烛火在她的侧脸上投下浅浅出阴影,身上散着凛冽的气息。
顾夫人望着明昭,“我答应你的女婿来照顾你就不会食言,别指望我哄你,到点喝药,下回再不喝,我会直接灌药。”
“朕不需你照顾。”明昭生无可恋般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抓住身上的被衾,再见让她感觉不到喜悦,只有生气。
顾夫人上前,直视她的眼眸:“你说不要就不要,你以为你是先帝吗?”
“先帝已经死了。”
“很快,你也要死了,何必给晚辈添堵。”
“朕知你属意溧阳,但朕偏不应。”明昭赌气般转过身子,扯过被衾盖上自己,顾夫人修长的五指按住她的手腕,“喝药。”
“朕不想喝。”明昭屏息凝神,转身与她对视,用低哑的嗓音解释:“朕是天子。”
顾夫人低眸,冷笑道:“是吗?那又如何,我可以杀你这个天子。”
“你跟朕闹什么?”明昭收敛心神,手腕给她握住,自己压根使不得力气。
殿内一片死寂,两人四目对视,顾夫人眼神淡淡,明昭眸内蕴含薄怒。
顾夫人说道:“你好好喝药,早日病好,我也早些回府,你不必想着欠我的,我对你也没有那份心。”
明昭听得揪心,顾夫人松开手,对外吩咐道:“再端一碗药。”
熬药之际会准备两碗,以备不时之需。
明昭的脸色好看了些许,闹过一阵也没力气再说话,喝药后出了身汗。宫娥取水来替她擦拭,顾夫人坐在一侧看着,并没有主动照顾陛下的意思。明昭松了口气,就怕对方再冲了过来。
顾夫人入宫的事情片刻就传到太后耳中,太后自困意中猛然醒悟,“她来照顾陛下?”
“不大像,殿内传出争执的声音,备用的汤药都送了进去。”
太后失落道,“倒是漏了一出好戏,你去走一趟,搜一搜她的身子,若有匕首,直接拿回来。”
宫娥疑惑:“您说的是谁?”
“自然是我那侄女。”太后合上眼眸,她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烈。
晚间,不见星辰,不见明月,空中飘了几朵雪花。翌日推开窗,天地间又是一片雪白。
溧阳入宫,裴琛巴巴地跟着,两人穿着大氅,暖和极了。入陛下寝殿,殿内格外寂静,往里面走去,偶尔可听见翻动书页的声音。
裴琛是女儿身,也没有多大的顾忌,进入内寝后就见到自己的阿娘坐在坐榻上,手中抱着暖手炉,几上摆着一本书。
“你们来了。”顾夫人语气凉凉,拿起书就从坐榻上走下来,顺势揪着裴琛的耳朵走了。
孽障。
溧阳有些不明所以,回身看过去,顾夫人似乎不高兴,深邃的眼眸里皆是不满。
她难以顾及,徐徐入殿,陛下是醒着的,脸色不大好,她上前行礼,“陛下。”
“谁让她入宫的?”明昭抬眸。溧阳轻笑道:“臣让顾夫人出宫?”
明昭冷哼一声,没有回答,思考一阵,敛去眸中情绪,微坐直身子,“她不会出去的,你去大殿吧。”
“臣领旨。”溧阳忍着笑,长身玉立,俯身作揖,慢慢地退出寝殿。
殿外的顾夫人立于丹陛上,没揪裴琛的脑袋了,只是令她去找一柄匕首来,坦然说自己的匕首被太后拿走了。
溧阳站在门口没动,瞧见裴琛伸出一截细腻的手腕,胳膊微抬,指尖轻揉发红的耳朵,她问:“您要匕首做什么?”
“你管?”顾夫人气息凛冽,如冬日寒雪,冰冷的建筑映得她的神色极冷。
也是不高兴,但不提回府,与陛下心思一般。
溧阳轻笑,听着裴琛小心的劝说声:“姑祖母拿走了也是为您好,您身上带着匕首被旁人知晓,会说您不尊陛下。”
茫茫大雪中,女孩的声音很好听,溧阳不觉笑意加深。她养过女儿,对裴熙也曾怀有慈爱,这样的女孩乖巧,最能哄长辈。
果然,顾夫人气呼呼走了,临走剜了裴琛一眼,嘴里念叨一句:“孽障。”
裴琛朝她吐了吐舌头,顾夫人折转回来,裴琛立即躲到公主身后,溧阳垂着浓黑眼睫,漫不经心地对上顾夫人,道:“她成亲了。”
她成亲了,便不仅仅是你的女儿。
顾夫人一噎,溧阳微笑,她甩袖走了,好不容易得些乐趣就溧阳打断了,早知就不该让孩子这么早成亲。她不满,进入寝殿,恰好对上明昭探究的眼神,她径直坐下,不再言语。
皇帝寝殿本就森严,因顾夫人的加入,处处草木皆兵,就连女帝自己都不能随心所欲。
顾夫人本是风趣之人,但眼眸冰冷,让一众宫娥们无端生冷,丝毫不敢放肆。
比起寝殿的森冷,大殿颇为热闹,陛下之前拟了恩旨,封赏灾中立功的一众朝臣,毫不意外地将三公主下降于欧阳府。
三公主乐得不行,裴琛坐在一侧看着各地送来的奏疏,眉骨沉沉压着情绪,半个时辰前的乖巧不见了,浑身透着一股子冷厉。
论功行赏过后,青莞的赏赐送去裴府,是金银一类的物什,平头百姓,金银最适合。
待人散去后,裴琛拿了几本奏疏至溧阳跟前,“若我没有记错,明年这几个县内将有水患。”
先帝继位后,新修水利,减免赋税,让百姓喘了一大口气。其中太后的舅家虞家捐赠银子修建堤坝,许多地方多年没有发生水患了。人无完人,再好的差事也有遗漏之处,堤坝常年失修,水患难以根除。
太平年岁兴兵并非易事,大周覆灭,也有朝堂的疏忽。这点毋庸置疑,溧阳也意识到,“我并非陛下,我能做的唯有将弊处写出来呈至陛下跟前,我已派人前往这几处去查看。明年雨势大,也是天灾。”
可避,天灾如何躲,唯有靠人力弥补。
“避不过,唯有早做打算,我会让人将百姓提前挪走。亦或开河坝,将水引入其中一个县,减少损失。”溧阳说道。
裴琛疑惑:“那这个县的百姓该如何,这是什么办法?”
“太后有一本兴修水利的书册,我看过一遍。”
裴琛没说话了,太后的办法总是那么奇怪,偏偏效果很好。她将奏疏放下,复又去看其他几本。
溧阳忽而问:“你做了多久的陛下?”
“一月不到。我找到了顾家的人……”裴琛顿步,一时僵住,不敢抬首,不许她见就可想而知殿下眼中翻涌的怒意。
事实是她想多了,溧阳没有生气,想了许多,未曾想到兜兜转转竟然是顾家的人接住皇位,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奏疏,半晌不肯说话了。
裴琛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心砰砰跳了起来,垂首看着奏疏。
许久后,溧阳先动了动身子,走到香炉旁先拨了拨香,裴琛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的动作很美,遍身冷意。
香烟袅袅,香味浓郁几分。溧阳罢手,她没有离开,而是立在一侧,道:“你想的很周全。”
“我想的不周全。”裴琛讷讷地应声,心中沉沉,溧阳蹁跹回身,流水般是长发高挽,发髻上的珍珠华胜可与明月比美,随着她转身而轻曳,幅度极小,若没有仔细看,怕也无法察觉。
她的眉眼冷厉,气质优雅,裴琛瞧惯了她的清冷,察觉她的情绪不高,不好再说什么。
这时朝臣来见,裴琛匆匆退出去,出了殿宇,脸颊微微发热,回忆过往,她们鲜少有这么平静相对的时候。
殿下多忙于政事,偶尔歇息也喜欢自己看书,被情蛊折磨之际会去梨园作舞,鲜少理会她这个小崽子。
她去步军走走,暂时与殿下分开,寝殿内的两人兀自沉默,明昭喝了药,昏昏沉沉,时而发热时而发冷,有时咳嗽不止,咳得难有停止。
太医来来回回忙碌,六公主七公主来请安都被赶了回去,明昭此时不愿被旁人看到她虚弱的一面。
顾夫人枯坐半日,两耳不闻殿内事,明昭睡到午后醒了过来,不耐道:“你究竟来做什么?”
“伺候陛下汤药。”顾夫人回答。
明昭险些被气死,伺候汤药就是一说辞,她可倒好就盯着自己喝药,什么事都不做,咳嗽咳得喘不过气也不见她抬眼。
果是一薄情寡义之人。
明昭头疼不已,“你若不来,朕还可以多活些时日。”
“那你还是早些驾崩,让我儿媳接管大周。”顾夫人大逆不道地口出‘恶语’。
顾夫人来后,一口一个你女婿,现在又一口一个我儿媳,明昭捂着耳朵不愿意去听。顾夫人察觉后,将众人都赶了出去,自己走上前在榻前坐下,抬起清湛的眼眸看她。
明昭病得厉害,脸色发白,帝王威仪犹在,泛着幽幽苍冷,就连唇角都失去了血色,面容更显几分消瘦,不见往日的风采。是谁见了,都会生起恻隐之心。
顾夫人心如铁石,丝毫没有动容,唇角微启,大有不气死明昭不罢休之意,“我儿媳不好吗?”
明昭倒吸一口冷气,蜷曲在榻上,整个身子微微颤抖,她说道:“朕若病愈,必拆了你的佛堂。”
“拆了又如何,我素来不在意。”
“那你在意的是什么?”明昭声嘶力竭。
顾夫人垂眸,罕见地露出几分怜悯,脸上亦被灯火映出几分高低起伏的阴影,“她死了,我便没有在意的。”
“十多年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才罢休。”
“我死或者你死。”
明昭一噎,半晌无语,她只觉得顾上雪的目光十分沉,似有千斤重,压得她透不过气。
被她的目光看着,明昭十分不适,似被针戳,严寒冬日,她如同被丢进了锅内。
“你嫁人生子,可曾想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