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皮格马利翁。”)
确认了之后,玛琳菲森把她的话和自己的问题对上了。
(“皮格马利翁?”)
没有名字的人形机器歪了歪脑袋。希腊神话中那位塞浦路斯的国王的名字出现在这种提供给小孩看的心灵指南小问的回复中显得有点不对称。于是她疑惑地发问。
(“皮格马利翁。”)
那孩子的语气更加坚定,粉色偏红的脆弱双目此时显得尤为强硬,但是怯弱和自卑却依旧像鬼魂一样缠着她——玛莲娜自己并不知道,因为她从乐意不照镜子。
玛琳菲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之后那女孩突然又冒出了一个词语。一个意大利语系里的词语,她下意识地给出了词语的释义,但被玛莲娜抓住了手——很紧,好像怕她凭空消失一样。然后那孩子说,我想送你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玛莲娜·赫森从未用这种柔软的语气与她交谈过。在先前的经验中,那个白色的、眼睛脆弱的、只能生活在昏暗中的孩子显得极为强势蛮横,有着一种可怕的、可怜的、无处不在而反去折磨她自己的控制欲,恨不得把自己跟所有她喜欢的人牢牢捆在一起、捆到死亡降临(不管是降临在谁头上)为止——综上所述,玛琳菲森在她眼里基本上就是个千依百顺的机器;即便她认定这是自己唯一的朋友,那一点也不会改变、基本上是成了(她眼中的)玛琳菲森的属性。
可今天她放低了姿态。那时候的玛琳菲森辨别不出来这一点,于是依旧按着她原有的轨迹——点点头,露出微笑,告诉她“我很喜欢,谢谢你,玛莲娜”。
直至今天,已然冠上了魔女之名的玛琳菲森也不是很明白,一瞬间灿然而笑的玛莲娜到底是为哪一点感到高兴——她以前从没有露出过这样明媚如朝阳的笑容,一次都没有。赫森博士的小女儿是位教养良好、对自己面对其他人时的举止神经质地在意的欧洲小姐,不喜欢像个没心没肺的乡野姑娘一样嬉皮笑脸,此时却真正地像个小孩子一样露齿大笑起来,几绺雪白的长发从她的笑脸旁滑下来,轻轻地摇晃着。
那份显得极为明亮快活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下午,难得活力充沛、冒险在雪后带着她溜出门去(雪地的反光极为强烈,对她的眼睛并不友好——但那女孩好像并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的玛莲娜选择跑去屋后那座落雪后就会缀满银铃、像精灵庭院的森林里去探险。快三岁的斯图亚特含着手指、在伯利亚和狄伦——夜莺与雄鹿的陪伴下,睡得像个小天使;赫森博士和赫森夫人似乎正在跟一些麦色皮肤(这在这里可不常见)的男人谈话、会客室的门锁得紧紧的,因而这场冒险从未有过地顺利。
命运之索向来成群到来,就像阿耳戈斯的眼睛不止一只、命运女神不止一位。就在她们要举家搬回意大利的前一天,她们在森林的深处——看起来最为古老的那棵树木下簇拥着仿佛春天或者夏天时定格住的三叶草,聚成球团的白色花儿像是绣球的儿女,在凉凉的冬风中缓缓摇曳。
那管鲜红的、陈旧的、鲜红或是石榴红的“预言书”,就静静地躺在三叶草与雪白的菌类中间,北欧独特的蕾边雪花有几枚在上边陷入长眠,鸽灰色的天空倒映在它不知过了多久岁月却依旧透亮不改的玻璃(也许是什么水晶)上,像是也被它安稳地包容在了透明之中似的。
玛莲娜像是着魔了似的怔愣了一下,随后弯腰把它拾了起来。那是入手便感到温润、莫名地有一股暖意的透明容器,位于其两端的白宝石被雕刻成了温柔的冠冕;圆润的轮廓轻拢着透明管体,像柔软的鸟羽施予了庇护。泥土和散落的橡枝、坚果、雪霰满溢在它附近,虽然多多少少还是粘上了一些时间的痕迹,但玛莲娜并不在乎,从菌类的缝隙里挖出了一些积雪放在手中——融化而出的雪水凉丝丝地被涂抹上去,那些浮在表面的古老痕迹霎时便消散成了水汽,里边流动着的鲜红的“预言书”也更加清晰,甚至还能看得到它挂在管壁上的余流。
白睫毛红眼睛的玛莲娜缓缓摇了摇那管液体(是血吗?),又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上面的流连如水的花纹。紧接着,她试着拧了拧——纹丝不动,但最后她找见了一个小小的机关,就像是神庙的入口、需要找到正确的位置和方法才能打开。这里不需要那片芝麻(阿里巴巴也使用过的那片),只需要那女孩的手轻轻一扭,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就从白宝石的缘边上被发现了。
(“——你说,我要是把这管幸运喝下去了,有没有可能变得跟你一般模样?”)
(“如果是毒/药怎么办?”)
(“你真傻,毒/药是白色的。”)
(“可毒苹果是红色的。”)
玛莲娜(malèna)问,如果我被毒死了,你会跟我走吗,那歇拉(nascerà)?
在意大利语系中,诞生(nascerà)被询问到了是否会跟着飘忽不定的死亡(名叫malèna的小蛇吐出的话语)走上通往底层的道路。不懂何为人类的界限,更不懂何为“死亡”(除了“机体不可逆转损坏”之外的概念),那时被称作那歇拉的愚蠢机器不计任何后果与不定性地点下了头,应答了那天来自主人的——罕见的第二个问句。
我会跟着你的。那歇拉懵懂地答道。
玛莲娜把那管液体送进了嘴里,一刻都没有犹豫——反而像是等了这一刻很久一般干脆而果断。
再之后,她们把那容器埋掉了,就像是为它入了葬。黑裙子的白色的玛莲娜和白裙子的深色的玛琳菲森坐在那颗老橡木下边,一直等到了日暮时分、焦急的赫森博士与恐慌的赫森夫人——母亲的本能终究打倒了她对那孩子的悔意(你知道,让她这样降生的、无中生有的悔意)——等到赫森夫妇来找他们混着艾斯托拉涅欧和波维诺家族的血液的女儿以及愈发像人的女儿的玩/物,玛莲娜还是活得好好的。
但自从那天开始,梦魇和谵妄便将那个白色的孩子拖进了疯狂的深渊。最开始只是断不掉的梦,然后变成轻微的幻视,中途玛莲娜发现自己套上爸爸盒子里摆着的几枚戒指之一(那枚镶着靛色晶石的)时,迷蒙的火焰便将她的幻视变成幻境。她最开始很倾心于这个新玩具,但发展到后面——她即便不戴戒指,那些幻象也会“真实发生”,最终成了在诊断书上用飞扬的字体写下的、所谓“严重的谵妄”。
玛莲娜开始频繁地尖叫——但很快那歇拉发现她尖叫只是为了赶走无关的人,然后拉着她、指着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告诉她那里站了谁或坐了谁,他们的名字,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说什么。一直都在读某封信的西蒙(有时候她叫他“科扎特”),重复参加同一场葬礼的乔托(听见“giotto”这个读音,那歇拉曾经以为是指那位欧洲绘画之父),冷冷狞笑的戴蒙,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别的人。
每逢夜晚——直到她能脱身的时候,自多年前就一直被要求与她分享同一张床的那歇拉便会被一把揪住、充当一本即时记录的笔记本。她的那些梦,有时候连贯有时候零散,有时候又是某种过于理论的教学,总而言之便是围绕着三个光圈分叉而出的一切,她说“海广阔无边而不知限,虹时隐时现而飘渺无常,贝代代相叠其姿态由而继承”;她说世界的基石是七颗宝石、后来给分成了二十一个部分,赐予了不同的人;她说有一天彩虹会像衔尾蛇一样运转、做没有恒星部分的自主圆周运动;她说三十年后,诅咒会产生因果律上的裂痕,最终引导向一切的终结;她说基石被称作“七的三次方”。
等他们生活在意大利后,那些谵妄从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变成了让她真心实意地大声呼救、尖叫、捂着脑袋往墙上撞的恐怖的、悲伤的幻境,仿佛被狂月所蛊惑。她说艾琳娜被火烧成了焦黑的骸骨;五十人中只余血淋淋的七个;一场缠绕百年纠葛的背叛轰轰然开幕;朱红卷发的婴儿询问尚未死去的公爵女儿那身漂亮的红裙是哪位裁缝的杰作、而那竟是她将来的丧服;两场决然的牺牲将不能免死的生命化为光芒洒遍未来;一幕将错就错的残忍杀/害拉开了最终之旅的幕布……还有很多没法被听清的呓语。
以及玛莲娜在歇斯底里时总会咒骂、总会求饶、总会寻其宽恕、总会泣声怜悯的名字——谢匹拉。谢匹拉。谢匹拉。该死的、将折磨传染给别人的谢匹拉!求求你,放过我吧,谢匹拉——我不该喝下那管东西,放我走吧,谢匹拉……为什么你会遭这种罪,谢匹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终末的一日到来之时,玛莲娜·赫森显得格外平静、安然,好像之前那些谵妄和狂人之举只是一场噩梦——现在那梦醒了,她也到了要远行的时候了。
黑色素/瘤从背上长到了脸上、发黑溃烂的部分被泛着青绿药膏的绷带层层包裹、腥甜的淡淡气味从患处溢出的玛莲娜·赫森终于能弃用呼吸机了。那天她精神很好,除了黑斑、药膏、绷带和腥甜味之外基本上没有任何变化。那歇拉坐在她身边,一如既往地帮她削一颗她根本不吃、只是想要那些不断开的鲜亮红果皮的苹果。其他人都被她打发走了,用的筹码是死前跳窗,好让她这副自/杀的身体在炼狱里烧成滚烫的浆糊。
我是不是要死了,那歇拉?
你不会死的,玛莲娜。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那歇拉用她那还是有些不谙人事的知能思考了一会儿后,开始谈起昨天她给她念的童话——这两年玛莲娜似乎对童话倍感兴趣,于是他们搜集了国内国外的很多童话故事,一直品读到了今天。
你昨天给我念的什么?我昨天好像睡过去了。
是《睡美人》。奥罗拉公主被魔女玛琳菲森诅咒,在十五岁时会死去,但美好的仙女教母们施展了调和的魔法、转而让诅咒内容变为“陷入不可逆转的沉睡”,结局是王子杀死了魔女化身而成的巨龙,与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是吗。这是动画电影的版本吧?
嗯。你还要听比较古老的版本的吗?
不了。那歇拉,那个戒指呢?
什么戒指?
我以前戴过的那个,爸爸的盒子里的戒指。能点起火焰的戒指,帮我拿来吧。还有我之前给你的那封信,记得交给韦德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