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第78章

可知深浅 初禾 12204 字 8个月前

单山海笑着点头,催促道:“快吃,再不吃就要砣了。”

他低头搅面,单山海慈爱地看他,无声道——过完这个生日,爷爷就不再拖累你。小蜚,没有爷爷,你才能好起来。

面吃到一半,他蓦然发现,碗底竟然还有一枚煎蛋。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单山海,“爷爷?”

“多吃一个吧。”单山海说:“小时候过生日吃两个煎蛋,现在都这么高了,多吃一个撑不着。”

他将一碗寿面吃了个干净,去厨房洗碗,单山海就站在门边看他。

他回头道:“爷爷,我下午有些事,您这几天为我担心,一定没有睡好觉,快回房休息吧。”

单山海应下,却没有离开。

最终,是他收拾完厨房,将单山海扶回卧室。

卧室的窗帘拉得密实,单山海的神情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他说:“爷爷,我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单山海才应道:“好,注意安全。”

他正要带上门,又听单山海唤:“小蜚。”

“嗯?”

“生日快乐,小蜚。”

他笑道:“爷爷,您已经说过了。”

单山海沙哑地笑了两声,“是吗?糊涂了,糊涂了……”

下午光线刺眼,单於蜚走入树下斑驳的阳光与蝉鸣里。

楼上的家中,单山海在坐了许久之后站起,从容地推开紧闭的房门。

第76章

单於蜚从未奢望过与洛昙深白头偕老。

洛昙深在睡梦里问,你会一直对我好吗?他轻声回答,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这话并非自欺欺人,他早就知道会有分手的一天。

洛昙深于他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人。在洛昙深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之前,他始终扮演着沉默爱慕者的角色。

远远地看着,念着,却从不打搅。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是在原城大学校庆时,以高三参观者的身份进入校园,看洛昙深出席典礼,看洛昙深接过校庆纪念帽,看洛昙深参加庆典篮球赛。

最后不得不离开时,在某个离篮球场不远的角落,偷偷拍下一张照片。

自始至终,洛昙深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将这照片洗印了出来,夹在书本里。在很多个深夜,安静地凝望照片里的人。

他走不进照片,洛昙深也不会从照片里出来。一如他心知肚明,自己与洛昙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明明近在指尖,却又远得穷尽一生,也无法拥有。

站在枝头的禽鸟碰触不到闪烁的星辰,但星辰的光辉却早已被禽鸟烙在眼底。

选择去鉴枢酒店工作,是因为那是洛氏的产业。

入职时他想,也许有一天,能在海鲜餐厅见到洛昙深。

事实胜于他的期望。

洛昙深居然是海鲜餐厅的常客,只是几乎每次来,身边都跟着不同的伴儿。

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恋人。

洛昙深风度翩翩,谈笑从容。他谨慎地看着,不让自己的注视显得太明显。

渐渐得知,洛昙深和许多上流圈子里的阔少一样,对待感情难以付出真心,所以身边的人才不断更换。

他并未感到难过或是失望。

去年,洛昙深好几次来到餐厅,带来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听说,那人叫平征,是位普通的书店员工。

洛昙深看上的,似乎都是普通人。

一日,他被安排去包厢,等在里面的正是洛昙深与平征。

那是到鉴枢工作之后,最靠近洛昙深的一回。

他目不斜视地上菜。心头越是喜悦,脸上就越是冷沉。整个过程,他一丝不苟,神情漠然到了僵硬的地步。

他本以为,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接触,已经是极限。没想到不久之后,洛昙深突然出现,挑逗他,对他示好,明说要追他。

而餐厅的员工说,洛先生又分手了。

肖想了多年的人伸出手,可他不敢接受。

他怎么敢接受?

洛昙深的薄情从未让他难过失望,那是因为他不是那个受伤的人。

他不想被洛昙深伤害,更加不愿影响洛昙深的生活——二十年来围绕单家的阴云从未消散,洛昙深若与他走到一起,是否也要被这团阴云卷入其中?

洛昙深是他年少的执念,遥远的星月,抱明月入怀这种事,从不在他的妄想范围。

他用冷漠抗拒,但面对洛昙深的靠近,却没有一点办法。

他哪里推得开住在自己心尖上的人?

曾经以为洛昙深兴趣淡了就会主动离开,但还未及热情淡去,那个荒唐的夜晚就将所有努力归零。

他占有了洛昙深。

过去的坚持失去了意义,他终于认命——你想玩,我便陪你,我能给予的,你都拿去,你什么时候腻了,我什么时候离开。

山顶杏花绽放的清晨,洛昙深说要陪他过生日。他那时就猜想,也许等不到生日,洛昙深就腻了。

果然如此。

最近,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关心与陪伴成了洛昙深的负担。

算起来,洛昙深在他这里耗费的时间已经不短,倦了厌了再正常不过。一直没有提分手,大概是碍于“陪过生日”这一承诺。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应该主动一点,帮洛昙深卸下负担。

那是他最爱的人,他不愿意见一丝一毫挣扎与不快出现在洛昙深身上。

但是情之一字,终究还是让他选择了自私。

哪怕还能多拥有洛昙深一天,他亦想苟延残喘。

洛昙深已经不怎么联系他了,他也清楚,自己无力为洛昙深解决困境。

星光蒙尘,禽鸟再怎么着急,也是白费力气。

二十一岁的生日,是洛昙深最后能给予他的幻象。他想来想去,决定将约会地点定在寻珊公园——现在已经是寻珊科技园了。

在那里,他遇上洛昙深。

在那里,他将向洛昙深告别。

没有什么可遗憾。

他向一直照顾他的领班、经理递交了辞职申请,从容地等待着生日,一旦这天到来,他就将干脆利落地从洛昙深的生活里消失。

不过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日子越近,心中的怅然就越深刻,这种刺骨灼心的痛楚甚至阴差阳错地稀释了身世之痛。

单家祖孙三代的悲剧全拜他的生母所赐;

他的生母要杀掉他,将他的心脏挖给安玉心;

他不是尘埃里的蝼蚁,是流着明家血液的豪门贵子……

最刺痛的真相与最荒唐的反转迎面向他砸来,却好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凌厉的疼痛迟迟未到,似乎被什么挡住了。

即将失去洛昙深的灭顶之痛,成了抵抗一切其他冲击的缓冲墙。

他迫不及待地赶回洛城,迎接美梦的醒来。

手机已经丢失,他不知道洛昙深这几天有没有联系过自己。

多半没有,毕竟这段日子不联系已经成了常态。

这也挺好,最后的相处时间,他只想好好看着洛昙深,听洛昙深多说会儿话,不想扯出自己家里的那些旋涡。

洛昙深的号码他记得,但比起打电话,他更想亲自去洛氏集团接洛昙深。

洛昙深答应过他,今天会陪着他。

他相信洛昙深不会食言。

坐在上次送红糖冰汤圆的位置,他数着分秒,快到约好的时间时,给洛昙深拨去电话。

他打的是私人号,用的又是刚买的新号码,过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洛昙深的声音充满防备,大约认为是骚扰电话。

“是我。”他说。

洛昙深顿了半天才道:“单於蜚?”

“嗯。你在公司吗?”他问。

手机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洛昙深语气和平时不大一样,“你回来了?”

他怔愣,“你……联系过我?”“嗯。”

他一时失语,不知洛昙深知道了多少,更不知道洛昙深心里怎么想。

“有什么事吗?”洛昙深的声音和噪音一同传来,显得遥远而冷淡。

他张了张嘴,听见自己说:“你答应陪我过生日,就是今天。”

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得他几乎抓不住电话。

他又喃喃道:“我在你公司楼下,我等你。”

“抱歉。”洛昙深说:“你回去吧。”

“我们……”

挂断的机械音打断了他未及出口的话,他看着渐渐黑下去的屏幕,感到一股寒冷的风当胸穿过。

洛昙深坐在寻珊科技园的露天木凳上发抖,冷汗浸透了衣服,脊背上一片冰凉。

他没想到明靖琛会这么快放单於蜚回来,更没想到自己在听到单於蜚声音的一刻,竟失去了该有的风度。

单於蜚是为他回来的。单於蜚记得他的承诺,来要求他兑现。

可他已经无法面对单於蜚。

现在见面要说些什么呢?再看一看单於蜚那双深邃的眼,他没有把握说出分手的话。

一直以来,他都是当面告知“猎物”——我们结束了。自诩这才是有担当,这才是有风度。

如今才明白,那不是什么担当与风度,而是他太过无情。

“猎物”的伤心触动不了他,“猎物”的挽留也留不住他,他的潇洒与从容全都建立在冷血的基础上。

而这一回,他自知做不到。

如果单於蜚流露出悲伤,或者捉住他的手腕,他也许就将溃败。

所以他只能逃避。从深情的牢笼里逃离,回到属于自己的浅薄肆意。

在木凳上坐了很久,直到干燥的风吹干冷汗,他站起来,看着眼前的景象,双目迷茫。

独自到寻珊科技园,是因为答应过单於蜚。

但也是知道单於蜚身在T国,暂时不会回来,他才敢来。

来悄悄给单於蜚过生日,悄悄说一句“生日快乐”,用一个人的脚步走完两个人的路。

这段关系至此告终。

单於蜚却回来了。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一时忍不住,赶去见单於蜚。

他需要有人拉自己一把。

“我在寻珊科技园。”他拿着手机,语气急切,“你来接我。”

半小时后,贺岳林赶到,担忧地问:“怎么了?”

他摇头,眼神慌乱,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

“好了,没事。”贺岳林安抚,“我这边已经得到消息,单於蜚回来了。你想怎么做,我都帮你。”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突然问,“你和我,是不是已经有婚约?”

贺岳林道:“虽然没有正式订婚,但……”

话音未落,洛昙深已经吻了上来,激烈,狂乱,自暴自弃,宣泄一般。

被挂断的通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走到这一步时,心脏还是无可救药地痛了起来。

单於蜚以为能一起度过生日,这样至少留下了一段回忆。

可洛昙深看来已经腻味到连这个心愿也不乐意满足他。

他不怨洛昙深,只是难受。

同样的位置,上一次没有等到心爱的人,这一次也没有等到。他向外走去,乘上了开往寻珊科技园的公交车。

心里很空,住在那里的人要离开,他留不住,连血带肉被剐了去,只留下一个丑陋的窟窿。

窗外的风景不停变换,到站时,他跟着几个小孩下车。

其中一个小孩说,想去科技园里买糖人。

另一个小孩问,糖人是什么。

他苦笑。

原来现在的小孩,不少已经不知道糖人了。

科技园外是一个面积不小的游客广场,入口在一端,出口在另一端,售票处挨着入口。

站在售票处,他犹豫了几秒。

洛昙深不在里面,进去,就像赴一场不被等待的约,击一记没有对手的掌。

他还是买了票,两张。

转过身,脚步却像被钉在地上一般。

与入口相对的出口,他渴望的人,正在亲吻另一个男人。

景物好似刹那间褪色,繁华回归陈旧,科技园重回公园,人来人往,有人举着糖人,有人牵着气球,公园外拉着“恭贺新春”的横幅,棉花糖和爆米花小摊的生意格外好……

他们拥吻的地方正是他当年蹲着哭泣的地方。

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孤单无助的自己。

只是这次,那个小孩再也等不到披着银色披风、带着闪亮王冠的小哥哥。

凤凰糖人早已碎裂。

他的小哥哥也早已长大。

第77章

单於蜚拿着两张门票,无声无息地离开,将科技园、科技园外接吻的人、褪色的记忆统统甩在身后,走到公交站边,看着来往的车辆,突然感到耳鸣。

一辆车停下,他没看清是哪条线,见里面空荡荡的,便走了上去,坐在靠窗的位置。

脑中堆积着数不清的事,可他一件都不敢拿出来琢磨,因为它们每一件,都像一把带着倒钩的刀,稍一琢磨,就会引来尖锐的疼痛。

车开到一半,他才发现,这是通往楠杏别墅区的班车,所以乘客才那么少。

他捂住额头,后槽牙咬紧,觉得实在是毫无办法。

随便上一辆车,想着只要能立即离开科技园,不管开去哪里都好。

可偏偏就上了开去楠杏别墅区的车。

离开市中心之后,道路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全然是盛夏的气派。

他问司机,前面哪个站下车方便转车回市里。司机说,哪个站都不方便,这条线上只有这一路公交车,两个小时发一班,想回去只能在终点站等着。

终点站在别墅区外,司机关掉空调,开门下车。

夏季的公交车,没有空调就像一个大型蒸笼,他坐了一会儿,只得下车。

从车边看去,山顶是一片翠绿,杏花早就谢了,枝条在酷暑中等待来年的春天。

他叹了口气。杏花还会开放,但他再也不能陪伴洛昙深。

几辆私家车经过,驶向别墅区内,他看了看,收回视线。

洛昙深不会此时回来,即便他阴差阳错地守在这里,也等不到见洛昙深一面。

发车时间快到了,他向班车走去,忽听身后的马路上传来一道刹车声。本能地回头,看见一辆陌生的跑车。

可从副驾里出来的,却是熟悉的人。

他瞳孔紧缩,一瞬不瞬地看着站在马路对面的人,好似只要一眨眼,那人就会消失不见。

洛昙深眼眸里尽是诧异,像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他苦笑,莫说洛昙深想不到,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驾驶座这边的门也开了,贺岳林出来,轻声说了句什么,洛昙深一动不动,魔怔了一般。

“去吧。”贺岳林道:“他既然来了,就是有话跟你说。你别总是躲,说清楚了,对你们俩都好。”

单於蜚看见洛昙深朝自己走来,不由得上前几步。

两人隔着两步远的距离,看着彼此的瞳仁。

洛昙深发现,单於蜚的眸子还是那样深沉,深得几乎将他整个身影吸进去。

“今天是你生日。”洛昙深艰难地开口,努力不让嗓音显得颤抖,“本来我应该陪你,但是……我很抱歉。”

单於蜚背脊几不可控地轻颤,眼中却仍旧平静,“嗯。”

洛昙深不敢凝望那片平静,因为明白平静下藏着多少无奈与隐忍。

片刻,他别开视线,长吸一口气,“我们……”

单於蜚神色包容,等着他说出那句“我们分手吧”。

洛昙深侧过身,指了指跑车边的贺岳林,“我和他要订婚了。”

单於蜚没有看贺岳林,目光依旧停驻在洛昙深眼里,好似永远看不够,一分一秒都不愿意分给旁人。

“嗯。”

洛昙深眼眶突然酸胀,声音渐低,“所以我们……”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从树荫穿过的日光变得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