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本来仕途已无甚指望,却突然脱离了这腐朽的高楼......

候莱眯眼。

若是他,规劝旧主避开水患一事,已是仁至义尽。

如果这个时候再被重新拖入那火坑之中,那不必说这将来还不知会落到哪位小皇子身上的储君之位了,一家上下,都要重新上这将沉的船。

既已选择离开,焉有回头之理?

其他人心里也泛着嘀咕。

楼术是高升,加入这支队伍,免不了要听几句风言风语和酸言刺探。

但前几日,不论旁人如何说,这位楼御史都是一概的冷淡漠然,置之不理。唯独议论起废太子的过错。

骑着马的人速度就会慢下来,扭过头来。倒也不会出声斥责,只是看得那人神色尴尬,再也说不下去,才会调转方向离开。

仿佛并不是因为废太子,只是单纯地想听他们如何议论当今圣上的嫡长子罢了。

如今却守在马车边,看上去倒像是想将这治水功劳拱手相让。

太子并不贤良,且嫉贤妒能,早已传到了水患严重的宛地等地,按理说要插手治水也没有机会。

可这毕竟是陛下的嫡长子,若是要抢功,即便是钦差恐怕也是不能对陛下直说的。

也就是他们大人,在漠北待惯了,才敢如此直脾气地说要禀报陛下。

只盼陛下已了解了这废太子的真正面目,不会降罪于他们,否则废太子若插手,无过还好,若是有过,不全是他们的错了?

治水的队列缓缓移动起来。

萧无恙感觉到那些频频投来的视线,和其中隐隐的排斥,半晌才压下咳嗽声:“裕安。”

裕安把包裹拿出来。

楼术见那包裹,停顿一瞬:“殿下身体若好了,可修书一封,遣小厮送来,臣可以家书劝父亲为殿下转圜一二,就当.......”

他停顿片刻,原本想说,就当报答殿下为楼家寻了后路一事的恩情,可是还是没说出口。

若无功劳,即便回到京城又如何。

这么看,太子当时保下他如今的仕途,他也只能用治水之策为殿下回转了,可他.....

实在不愿。

“子慎。”

候莱说可以代为护送的时候,殿下只是咳嗽着没有应允,楼术还以为太子是无法接受自己被废的难堪,只是转移视线。

此刻才知道原来殿下真的,对回到京城恢复储君身份毫无想法:“你去吧。”

虽然陛下勒令白马寺周围郡县官员确认太子被佛光洗涤后方可令太子申请回京,但现在仍在奔赴途中,请人传信回京城,自然还有挽回的余地。

可看上去很虚弱的人只是道:“治水一事事关重大,我对各地的民情也不甚了解。”

刚刚咳嗽了很长时间的人像是没有看出楼术的未尽之意,又像是看出了,他以为自己是想抢功,却只是垂下细长的眼睫:

“你与候钦差恪尽职守便是。”

他的自称轻得几乎听不到:“....莫要拖累你。”

楼术张嘴,他与殿下幼年相识,自然听得出此话并非恼羞成怒尖酸刻薄之语,此时此刻竟不知该说什么。

裕安再迟钝,也听得出来,这前后来请安的两人,都觉得太子这几天昼夜赶路,是为了追上他们,好可在治水的时候抢去他们的一份功劳,脸色已不大好了。

纵然觉得楼术和楼荪都曾忠心谏言,此刻语气还是不免带上几分生硬:“楼御史。”

马上的人侧眸,接过那看上去很是沉重的包裹。

裕安没忍住想刺楼术一句,被太子殿下眼神示意,只能憋着气回到马车上,不等楼术说话,便已命人驾着马车向前了。

枉殿下离京前,还特地收拾这包裹,还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被马车超过的候莱一顿,转头见新上任的楼御史还停留在原地,马上还放着一份似乎很重的包裹。

他淡淡提醒:“楼御史,我等此去为治理水患,有些东西,还是不要乱带的好。”

楼术知道殿下的车马速度都不快,即使提前上路,前路还有一段终究要汇合,没有急着追赶,闻言调转马头看向候钦差。

也不知为何,就停下了马,侧头嗓音冷淡地命如一打开包裹。

如一知道公子在接过之前也没有看过,若是废太子放了些不该放的东西......看到公子的脸色,还是垂首,解开。

长长的队列回头,看着那不算名贵的帛布一层层打开,在日光照耀下却像是倾倒在大殿上的金粉一样,袒露出其本质:

那是他在查录水患事宜时,曾翻阅过的,几本前朝游客留下的水路绘本。

缓缓移动的队列看到,停了。

如一更是讶异抬头:“这些,陛下大发雷霆那日,大理寺不是就彻查撰书局,搜罗了去......”

楼术看着那些孤本,想起平日虽对其他门客严厉,但从未对他有过那样疾言厉色,甚至拿砚台抛砸过来的殿下,也蹙眉,突然过电般想起那日。

是,本该是的。

撰写大典触了陛下的逆鳞,陛下下令一切有关大典的资料都封存禁止,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彻夜查的那些水路经图,和他做的批注。

他虽耗尽心血,但也不可能违抗圣命。

可是那日,殿下再次因为那方砚台大发雷霆,狠狠砸下那砚台,他跪在地上,听到裕安说大理寺来了人,殿下却不曾搭理。

现在想来,大理寺卿或许是因为念及太子名誉,没有开门搜查。

楼术浑身绷紧。

他以为那日后,殿下就将这些孤本交了出去,可是殿下没有。

他拿那方名贵的砚台,拿他声厉内荏的名声,保下了这些孤本,保下了他楼子慎不过几日几夜的心血,也保下了他今日的仕途。

可他刚刚却在怀疑太子做这些,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想借水患拿回自己的储君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