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金城夕照
残阳如熔化的铜汁泼洒在雪域高原的脊线,王玄策的跛足碾过最后一道冰封的山脊时,靴底的裂帛发出细碎的嘶响。他扶着身边的玛尼堆喘匀气息,睫毛上的冰碴在暮色里折射出微光——前方河谷尽头,逻些城的金顶正从绛紫色的天幕中浮显,仿佛被天神遗落在荒原的巨大冠冕,每一片鎏金瓦当都盛着将熄的日轮余烬。夯土城墙在夕阳下泛着赭红色,像被无数代人的血浸透,城堞间隐约晃动着吐蕃武士的身影,皮袍下摆扫过积雪的声响,竟顺着凛冽的风飘到了山脊上。
“王正使。”蒋师仁的声音裹着寒气撞过来,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突然一颤,那柄陪伴他五年的横刀竟自行从鞘中跃出半尺,玄铁刀身在暮色里泛着青蓝,“您看城墙……”
王玄策顺着刀光望去,心口骤然缩紧如被冰锥刺穿。吐蕃人的夯土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弩机正对着他们的方向,那些泛着乌光的铁器绝非本地锻造——每架弩机的机括处都刻着细密的汉隶:将作监贞观年制。十八年前他在将作监任职时,亲手校阅过的弩机,此刻正沉默地瞄准两个从天竺逃回来的唐人。他甚至能认出其中几架的编号,那是当年特意为安西都护府打造的重弩,不知怎会流转到吐蕃人的手里。
雪地里突然泛起荧荧微光。王玄策踉跄着上前,看见三百个半透明的“唐”字正从冰层下浮起,每个字都在微微震颤,像是濒死者最后的呼吸。他数到第二十八个时喉咙发紧——出使天竺的三十人,除了他与蒋师仁,其余二十八人都倒在了中天竺的王城外。那个总爱揣着胡饼的小吏,每次宿营都要把饼掰成三十份;擅长吹笛的译语人,曾说要把《折杨柳》吹给天竺的婆罗门听;总说要带天竺香料给妻女的队正,行囊里还裹着给女儿绣的虎头鞋……他们的魂魄竟一路追随至此,在逻些城外的雪地里凝成不灭的印记,字痕里还沾着中天竺王城的血污。
“校尉看城东。”王玄策的声音带着冰碴的质感,他抬手抹去唇边的血沫,那是刚才爬上山脊时呛出的血。蒋师仁转头时,正见那枚铜佛残核从悬崖滚落,那是他们从那烂陀寺废墟里刨出来的唯一遗物,原本是玄奘法师受赠的坐像,如今碎成数片坠向深渊。佛血在虚空里绽开殷红的雾霭,渐渐凝成个熟悉的身影:玄奘法师披着褪色的袈裟,眉目间仍是西行时的悲悯,念珠在指间无声转动。
“法师……”蒋师仁失声哽咽。他们逃出天竺时,曾在那烂陀寺的焦土上见过法师的旧迹,那时法师圆寂已逾十年,却仿佛早已知晓他们的劫难。
玄奘的手指向城东那座白塔。塔尖的铜铃明明无风,却突然发出震耳的轰鸣,那旋律诡异地熟悉——是《秦王破阵乐》的变调,只是每个音符都透着血色,像是无数唐兵在异域的沙场上最后的呐喊。王玄策想起贞观二十年的上元节,他在长安朱雀街听过完整版的乐舞,那时的鼓声能震落檐角的积雪,三百面金钲齐鸣,连皇城的鸱吻都在震颤。如今这变调的铃声却像钝刀割着他的耳膜,每个音节都在重复着二十八具尸体倒在血泊里的闷响。
“二十八人,该有二十八声钟鸣。”蒋师仁突然单膝跪地,横刀插入雪地半截,玄铁与坚冰相击的脆响惊起几只寒鸦。他的甲胄早已在逃亡中磨穿,露出的皮肉上结着暗红的血痂,那是穿越毒瘴林时被蚊虫叮咬的痕迹,也是与天竺追兵厮杀时留下的伤疤,“正使,末将请战。”他的声音在风雪里发颤,“吐蕃赞普若肯借兵,末将愿为先锋,踏平中天竺王城。”
王玄策望着那些发光的“唐”字,突然发现它们正顺着雪水往逻些城的方向流动。二十八道微光如星子坠入城门,城墙上的弩机竟缓缓调转了方向,那些刻着“贞观年制”的铁器,仿佛突然认出了同根同源的血脉。他扶着蒋师仁站起身,跛足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从恒河畔的尸山血海到雪域高原的金顶之下,他们走了整整一百八十日。鞋底磨穿了七次,就用吐蕃牧民丢弃的羊皮裹脚;断粮时喝过自己的血,啃过冻土下的枯草,却始终攥着那枚象征大唐使节的铜鱼符,符上的“大唐”二字早已被血汗浸透,却依旧清晰可辨。
他记得使团刚抵达中天竺时的盛景,国王尸罗逸多亲自出迎,捧着玄奘法师的手书敬若神明。可尸罗逸多猝然离世后,新王阿罗那顺竟觊觎他们携带的财物,在王城外设下埋伏。二十八人用生命为他们争取了逃亡的时间,那个总揣胡饼的小吏,用身体挡住了射向他的箭矢;吹笛的译语人,临死前还在吹奏《出塞曲》;队正最后望向东方的眼神,成了王玄策午夜梦回时的刺。
残阳彻底沉入西山时,玄奘的身影渐渐消散在暮色里,只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梵音,王玄策却听懂了——那是“复仇”的意思。白塔的铜铃突然恢复了常调,清越的声响漫过雪原,竟与长安慈恩寺的晨钟隐隐相合,仿佛跨越万里的呼应。王玄策拽紧蒋师仁的胳膊,看着城门处缓缓放下的吊桥,桥链与齿轮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高原上格外清晰。他突然想起出发前太宗的嘱托:“尔等持节西行,当扬我大唐天威。”那时的他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要在异域借兵,为二十八具埋骨他乡的忠魂复仇。
小主,
“走。”王玄策率先迈步,跛足踩在吊桥的木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二十八名死者的骨殖上。“让吐蕃人看看,大唐的使节,还没断了骨头。”蒋师仁紧随其后,横刀归鞘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碎裂声——那些发光的“唐”字正在逐一消散,像是完成使命的信使,终于可以去往轮回的渡口。
暮色中的逻些城渐渐亮起灯火,金顶在夜空中折射出冷冽的光,如同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两个满身血污的唐人穿过城门时,守城的吐蕃兵握紧了长矛,却没人敢上前阻拦。他们不知道这两个唐人为何而来,只看见其中跛足的那位腰间,铜鱼符在夜色里泛着不屈的微光,像颗不肯熄灭的火种,要在这雪域高原上,点燃复仇的烈焰。
第二节 唐旗幻影
夜风突然从河谷里窜出来,卷着雪粒抽打在逻些城头。王玄策正扶着城门洞的夯土墙喘息,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那面赭红色的吐蕃王旗——牦牛图腾在狂风里剧烈翻卷,牦牛角的金线竟在瞬间褪成死灰,取而代之的是暗纹般浮现的唐龙纹。五爪金龙的鳞甲在月色下若隐若现,龙尾扫过旗面的褶皱处,还沾着几分熟悉的绯红,像极了长安太极宫前龙旗的旧影。
“王正使!”蒋师仁猛地按住腰间的虎符,指腹下的铜质突然烫得惊人,“这符……”
王玄策踉跄着转身,看见蒋师仁掌心的虎符正泛着朱砂色的光。那是出发前安西都护府授予的调兵信物,符身阴刻的“安西”二字正在诡异地变形,笔画如活物般蠕动,最终凝成两个崭新的汉隶:逻些。他瞳孔骤缩,这枚虎符从出使那天起就贴身收藏,此刻却像被施了法术,符侧的云纹突然亮起,与身后城墙某块砖石的刻痕严丝合缝地对上——那砖石上的凹槽,分明是半个残缺的“唐”字。
“挖开那里。”王玄策的声音压得很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蒋师仁拔刀劈向积雪,玄铁刀劈开冰层的脆响惊得城楼上的吐蕃兵低喝起来。三刀过后,半面残旗从冻土下露出来,褪色的绸面上还能辨认出破碎的“唐”字,旗杆顶端的铜矛头早已锈蚀,却牢牢套着个牛皮护腕——护腕内侧用墨笔写着“陇右军斥候营”,针脚处还沾着些暗红的斑点,凑近了能闻到陈年血渍的腥气。
“是贞观二十一年的样式。”蒋师仁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扯下自己的护腕比对,“那年我在陇右军服役,斥候营的护腕都绣着这种云纹。”他的指尖抚过护腕上磨破的边缘,“可他们怎么会把旗帜埋在吐蕃王城根下?”
话音未落,悬崖方向突然飘来金粉般的光点。王玄策抬头,看见白日里碎裂的铜佛残核竟化作万千金屑,正顺着夜风飞向城墙。那些光点在砖石间游走,渐渐勾勒出条发光的路线,从城门洞直抵城中心的宫殿,沿途还标着几个闪烁的圆点——像是守军布防的薄弱处。蒋师仁刚要记下路线,城楼上的吐蕃兵突然举着火把凑近,火光扫过墙面的瞬间,发光的路线竟诡异地消失了,只剩下斑驳的夯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风雪造成的幻视。
“他们看得见。”王玄策按住蒋师仁拔刀的手,往阴影里缩了缩。城楼上的吐蕃兵正用藏语低声交谈,他勉强能听懂几个词:“唐人”“天竺”“兵”。靴底的血渍在石板上洇出暗红的痕迹,那是穿越雪山时冻裂的伤口,此刻被城内的暖气一熏,又开始渗血。他数着城砖的数量转移注意力,突然发现每隔七块砖就有块颜色略深的砖石,与刚才金粉勾勒的路线隐隐重合。
蒋师仁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指向西北角的箭楼。那里的吐蕃兵正举着弩机瞄准他们,机括转动的轻响顺着风飘下来。王玄策却注意到那名士兵的手指在颤抖,弩机的准星始终没有真正对准他们——那架弩机上,“将作监贞观年制”的刻痕在火光下格外清晰,像是某种无声的质问。
“王正使看护腕。”蒋师仁突然低呼。那枚陇右军的护腕正渗出细密的水珠,在石板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出城楼上飘动的吐蕃王旗——旗面上的牦牛图腾不知何时彻底褪去,完整的唐龙纹正在绯红色的绸面上缓缓游动,龙爪处还沾着几缕尚未褪尽的赭色,像是从牦牛图腾的残骸里挣脱出来的。
城中心突然传来钟鸣,三响过后,城门内侧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王玄策拽着蒋师仁往石柱后躲,却见个披着虎皮斗篷的吐蕃贵族领着两名武士走来,腰间的金带在火把下泛着光。那贵族的藏语带着浓重的长安口音,对着城楼上喊了句什么,原本瞄准他们的弩机竟纷纷垂下。
“他说要带我们去见赞普。”王玄策的心跳突然加速。十八年前他在长安鸿胪寺见过吐蕃使者,那时的藏语还带着生涩的腔调,如今这贵族的发音却比许多边地唐人还要标准。他注意到贵族腰间的玉佩——那是块和田白玉,雕着汉地的饕餮纹,绳结是长安流行的双钱结。
小主,
蒋师仁握紧了横刀,护腕上的“陇右军”三个字在火光下泛着冷光。他突然想起出发前老斥候说过的话:当年护送文成公主入藏的队伍里,有三百名陇右军士兵伪装成杂役,他们的任务是绘制吐蕃王城的布防图。难道眼前的残旗和护腕,就是那些人的遗物?金粉勾勒的路线,会不会是他们留下的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