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的忧虑,士林的嫉妒,民间的期盼……
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都汇聚到了那辆正在官道上,缓缓前行的马车之上。
苏明理,这个尚未抵达京城的名字,已经提前,在这座帝国的权力中心,掀起了一场剧烈的舆论风暴。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个体。
他成了一个符号。
一个代表着“变革”、“异数”、“希望”与“危机”的,复杂符号。
而此刻,这个符号的本体,正将笔下最后一幅人体经络图,描画完毕。
他轻轻地吹了吹纸上的墨迹,将其,与之前那些骨骼图、肌肉图,小心翼翼地,整理成册。
册子的封面上,他用一手漂亮的颜体小楷,写下了五个字:
《格物·人身篇》。
这是他,为那位痴迷长生的帝王,准备的第一份“厚礼”。
一份,足以让整个太医院,都为之颠覆的“厚礼”。
他抬起头,掀开车帘的一角,望向北方。
远方的天际线上,京城那巍峨的轮廓,已隐约可见。
他知道,真正的棋局,马上,就要开始了。
车轮碾过官道,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咯吱”声,仿佛是为这场即将开演的大戏,敲打着沉稳而压抑的节拍。
车厢内,苏明德看着自家二弟那张平静得不像话的脸,终究还是没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明理,你就……一点都不怕?”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不同于在清河县面对知县大老爷,也不同于在冀州府面见那位方面大耳的徐阁老。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车外那些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像淬了冰的刀子。他们名义上是“护送”,实际上与押解无异。这一路行来,大哥苏明德连大气都不敢喘。
苏明理将装订好的《格物·人身篇》放在膝上,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封面粗糙的纸张,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晃动的车帘,仿佛能穿透它,看到更远的地方。
“怕,”他坦然承认,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但怕解决不了问题。大哥,从赵知县的奏疏递上去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身在棋盘之上了。棋子,是没有资格害怕的。”
苏明德嘴唇动了动,想说“你不是棋子”,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在那些通天的大人物眼中,如今的苏家,如今的明理,就是一枚棋子。一枚……或许能搅动风云,也或许随时会被碾碎的棋子。
“那你写的这本……是什么?”苏明德的目光落在那本册子上。他看不懂里面那些精细得吓人的图画,只觉得那些线条勾勒出的东西,既熟悉又陌生,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是我的第一步棋。”苏明理回答。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用一种大哥能听懂的方式解释这盘复杂的棋局。
“大哥,你觉得,当今天子为何会给我这个八岁的农家子,一个‘文林郎’出身,一个翰林院待诏的虚衔?”
苏明德想了想,迟疑道:“因为……因为你献上的水转翻车和八锭纺车,利国利民?”
“这是一层,是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是给天下人看的。”苏明理摇了摇头,“但更深的一层,是因为圣上觉得,我是一个‘异数’。”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在圣上眼中,我或许不是一个神童,而是一个‘小真人’,一个通晓天地至理,能‘格物致知’的仙童。他对我那些发明的兴趣,远不如对我这个‘人’的兴趣大。他真正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不是富国强兵之术,而是……长生大道。”
苏明德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
伴君如伴虎,而陪伴一个一心求仙问道的君王,更是险中之险!历史上多少方士术士,一时风光无两,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那……那你还写这个?”苏明德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生怕被外面的锦衣卫听了去。
“所以,我必须主动出击。”苏明理的眼神锐利了起来,“严首辅想用‘祥瑞’、‘仙童’这些名头来‘捧杀’我,司礼监的公公们顺水推舟,圣上则信以为真。他们给我套上了一件‘神仙’的外衣,这件外衣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