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饼。
烫烫的。
他一边吹起一边吸溜着碗边,他娘好像闲不下来似的,桌子那头是一个空碗,显然已经吃过了,不知道在那里擦灶台还是掸灰。
张天心知道他娘心里多半也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因为她没有把她吃完的那个碗拿去泡着。
几碟咸菜,一个咸鸭蛋。他平时早上都吃这些,一碗热乎乎的汤汤水水下肚很舒服。张天心垂下眼睛,安安静静地吃他的早饭。
他娘就这样背对着他,叉腰站在灶台边上。
良久,张天心把这桌上眼睛能看到的吃的全都一扫而空,夸张地打了个嗝,一抹嘴,筷子放下来的时候敲空碗敲得很响——果然他娘扭头就骂:“穷丧鬼!敲你那空碗干什么?”
村里人的一点忌讳。张天心咧嘴笑了笑。
他娘看见他这么笑,也不恼了。
母子两个,十几天的功夫,就这么突然生疏起来,好像平生第一次认识彼此般,只拿眼睛觑对方,谁都死犟着不肯先开口。
996仗着除了宿主没人能看见自己,先在宿主的头上盘来盘去,接着又飞到孙祝在头上盘来盘去,试图闹出点动静来找乐子……然后就被张天心警告性地瞪了一眼。
“娘,你放那儿吧,我等会来收拾。”
“有啥好收拾的?家里哪块地方我没收拾干净要你来弄,你若是有空多去外边练练,贵人说了,你这么大的一个小伙子,细胳膊细腿的,半点马上功夫没有,将来要怎么建功立业?”
这话听得他恍惚了一瞬……前面这些年是真的一次都没被这么正儿八经地劝学过,毕竟他识字就行,识字到什么程度嘛,村里也没有第二个像他这么能识字的。到头来他娘居然操心上“建功立业”的事儿了,张天心只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再度咧开嘴笑了笑。
996很想给他咔嚓一张,然而没有录制影像的授权,就没办法记录这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
“我这和人家的童子功可咋比?真让我上场了,我也只敢躲马肚子底下等死。”
他娘又是“呸”的一声,嫌这个死字不吉利。
张天心就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整整十六年啊,很多人明知道家里长辈不喜欢什么,忌讳什么,还是会嘴贱手贱一下,一巴掌先来的是他们灵活缩起的颈椎……肌肉记忆,条件反射, 血缘和亲情就是这样神奇的东西,他都知道他娘接下来要说什么话,做出什么表情。
“贵人手下那么多勇武兵卒,那就轮到你上场去逞这个英雄……”
他娘显然是被那个“死”字气得不轻,抬手要拍他脑瓜子,可张天心这次根本没打算躲,硬梗着脖子等她拍。
等了半晌,这一巴掌也没落得下来。
他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作为一个村子的祭礼,她怎样去选择猎物,策划这一切,亲自动手还是冷眼旁观?她要亲眼看着他们上路吗?她在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有感到不安吗?有受到所谓“良心”的谴责吗?
张天心有很多关于“孙祝”的问题,但这些问题都不适合对他的娘问出来。
哪怕她是个从犯呢,真的是一个愚昧无知的农妇呢,张天心大可以跟自己说,她只是迫不得已,愚人之众,她是为了活下去,还要抚育我,一个人把我养到这么大,我怎么可以不体谅她?
老天奶啊,他娘砍人头可比他利索干脆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