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风立在檐角,静看最后一缕天光掠过“中正仁和”匾额。红墙之内,多少秘密被暮色吞噬,多少恩怨被尘土掩埋。龙袍再华贵,终难掩其下的裂痕;圣旨再庄严,也不过是黄粱一梦。
这养心殿的黄昏,原是历史的一滴泪,落在青砖上,便成了永恒的印记。
皇帝捏着奏折的手指有些发紧,纸上的字迹在眼前晃着——连日来皆是华贵妃“身子不适、似有早产之兆”的奏报,他心里清楚,这是公孙弗的药起了作用,可起效的速度,终究慢了些。
殿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跟着是太监的通传:“公孙太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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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弗提着药箱进来,玄色衣袍沾了些暮色的凉意。他躬身行礼时,袖中的手悄悄攥住了那方绣着暗纹的绢帕,指尖触到绢帕边角的刹那,皇后那句务必下猛药,叫她一尸两命,方能绝后患的叮嘱,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字字带着冷意。
臣参见皇上。他的声音压得低稳,听不出半分异样。
皇帝抬眼,眉峰微蹙:贵妃那边今日如何?那药的效力,怎么总不见强些?
公孙弗缓缓起身,垂着眼,指尖在药箱边缘轻轻摩挲:回皇上,臣每日按方施药,可贵妃娘娘出身将门,父兄皆为沙场武将,家风刚健,血脉禀赋异于常人,筋骨强韧,体魄远胜寻常女子。这般根骨,本就耐疾抗邪,这早产之药药性偏温和,如今看来,确实难速奏效,起效便慢了些。他顿了顿,喉头微动,声音低沉如压着寒霜,可……臣方才从寿康宫出来时,太后娘娘已气息将绝,六脉散乱如游丝,三焦闭塞,魂魄几欲离体。毓恪姑姑跪在榻前哭得几乎昏厥,筠和姑姑连脉案都写不稳了……臣……臣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凶险之象。太医署众臣皆暗中议道——太后怕是撑不过这两日,若再无决断,恐……恐连遗诏都来不及听全了。
“什么?”皇帝猛地将奏折摔在案上,纸页翻飞如惊鸟,紫檀龙椅的椅脚在金砖上刮出刺耳的锐响,惊得殿外侍立的太监纷纷低头屏息。太后的病,是他心头一块溃烂已久的疮,日日作痛,却始终不敢直面。原指望年世兰能早日早产,借新生龙裔的喜气为太后冲晦延命,可如今太后已至油尽灯枯之境,药石无灵,而贵妃却依旧毫无动静。他脸色骤沉,眉峰紧锁,眼底翻涌着压抑已久的焦灼与怒意,声音低哑如闷雷滚过:“照你这么说,是要加大药量?拿贵妃和胎儿去赌?”
公孙弗缓缓抬首,目光如一泓深潭,与皇帝对视的刹那,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冷锐的算计,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垂下眼帘,神色凝重,语气却字字恳切,似从肺腑中挤出:“臣万死不敢擅专。可皇上,您细思之——太后娘娘如今已是魂摇欲散,命悬呼吸之间,太医署已收尽古方、用遍温补,却如泥牛入海。若再拘泥于‘温和’二字,任其拖延,只怕喜未至,孝先亏,太后驾崩于冲喜之前,天下将如何议君父?史笔又将如何书今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沉甸甸的分量:“而贵妃娘娘体质非常,胎息稳固,臣观其脉象,虽未发动,却已有‘瓜熟蒂落’之兆。若此时略施药力,促其早产,非但不伤根本,反可借这天赐麟儿之喜,冲散宫中阴霾,或能激得太后一线生机。如此,既全了孝道,又保了子嗣,更解了贵妃‘久卧难产’之苦,岂非两全,乃至三全之策?”
他微微俯身,袖中指尖悄然收紧:“臣所虑者,非药之险,而在于——时机稍纵即逝,若因犹豫而错失,悔之晚矣。”
殿内一时死寂,连铜壶滴漏的声音都似被冻结。公孙弗垂手而立,白须微动,脊背挺直如松。他是两朝元老,执掌太医院二十余载,医术通神,先帝曾亲赐“杏林宗师”匾额,如今太医署上下,无一不以他马首是瞻。多少疑难重症,旁人束手,唯他一语定乾坤。皇帝虽心知此人老谋深算,未必全然无私,可但凡关乎生死,朝中上下,竟无一人敢质疑他的判断。
于是,那翻腾的疑心在喉间滚了一圈,终究化作一声沉沉的默然。皇帝闭了闭眼,指尖在龙案上轻轻一叩——未置一词,却已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