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了头。
没有刻意的审视,也没有轻慢的打量。那目光平静、直接、无比专注地扫了过来。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无声无息地刺破一切表象的修饰,直抵最核心处——看看你究竟是不是那个“李宁玉”。
这种纯粹、不带任何杂质的注视,让曾丽瞬间有种无所遁形、连细微的伪装都被看透的感觉。这比任何刻意的刁难都更让人紧张。
这就是后世被戏称为“中戏二百年美女”的曾丽?八年戏曲功底却“五音不全”,演了不少戏却总被调侃“非死即伤”?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审美这东西见仁见智,但“二百年”这名头,水分太大,更像包袱。网上那些“盛世美颜为何不红”的帖子,他也扫过两眼。
漂亮是漂亮,骨相优越,气质清冷,但远没到惊世骇俗的地步。比上次《画皮》试镜时成熟了些,那份英气和疏离感倒是更明显了。
当初佩蓉落选,就是因为这张脸太有攻击性,不够温婉。但李宁玉这个角色……汪言心里点了点头,有点意思。
“试戏剧本片段看过了?”汪言开口问道。声音不高,平平的调,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看过了。”曾丽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平稳。
“好。”汪言微微后靠了一点,目光依然锁定在她身上,“直接开始吧。”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搭建场景,没有对手演员配合,甚至没有任何提示性的音效或灯光。这是一场纯粹的、考验功底的独角默片。
试戏片段是《风声》中李宁玉被武田单独提审,经历巨大心理煎熬,从竭力维持镇定自保,到被步步紧逼走向情绪崩溃边缘的关键一幕。
曾丽闭上眼睛,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她脸上原本的温婉、礼貌,甚至连一丝紧张感都消失了。
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里只剩下强装的镇定、深深的戒备和一种掩饰不住的疲惫。她微微垂下眼睫,仿佛在躲避某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目光,整个肩膀却不自觉地绷紧,透出长期处于压力下的肌肉记忆。
她的左手,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细微的动作,却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恐惧,试图控制自己不要发抖。
在工作人员临时搬来的木质椅子上,她缓缓坐下。尽管面前空无一物,但她坐下的动作极其讲究,带着一种属于特定阶层的、深入骨髓的体面:
背脊挺直得如同标枪,脖颈线条修长而紧绷,双膝并拢紧收侧放,手臂规规矩矩搭在膝盖上。这是典型的、旧式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大家闺秀,即使在最狼狈不堪的境地,也要拼尽全力维护最后一点尊严的做派。
她抬起头,目光有些虚浮地投向斜前方,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话又咽了回去。沉默了几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才开口,
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武田长,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不!那不是我写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小截,带着一种被污蔑的惊怒和急于辩白的冲动,但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迅速压低了声音,强行把那份激动摁下去,“字迹……字迹是可以模仿的……动机……动机也可以编造出来……证据呢?你们……有直接证据吗?”
质问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一种被冤屈的无力感。她的呼吸节奏乱了,胸口微微起伏着,身体不自知地向前倾了一些,双手紧张地相互绞扭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小主,
眼神里除了恐惧,渐渐涌上一股被冤枉的屈辱感和无处释放的愤怒。 “你们凭什么认定是我?就因为我负责译电?就因为我恰好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里?”
她的质问带上了一丝压抑的哽咽,那堵名为“理智”的堤坝开始出现裂缝,“这说不通!你们这是……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仿佛被一句极其恶毒或击中要害的话狠狠戳中了心脏。她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眼睛倏然瞪大,瞳孔急剧收缩,里面瞬间被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惊恐填满。
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破那层薄薄的皮肤,才将一声濒临崩溃边缘的尖叫声死死堵在喉咙深处。无声,却比任何尖叫都更具张力。 时间仿佛凝滞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漫长而窒息的折磨般的沉默后。她那始终挺直如标枪的脊梁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颓然地垮塌了下来。
支撑着她整个精神世界的清高与骄傲,像是被抽走了最底下的那根支柱,轰然倒塌。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涌出眼眶,大颗大颗滚落,沿着毫无血色的脸颊滑下。
她没有抬手去擦,任由泪水无声地坠落在她紧紧交握、骨节发白的手背上。 她缓缓地、无比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失焦地看着前方那片虚无的空气。
眼里曾经有过的倔强、愤怒、委屈、恐惧……所有激烈燃烧的情绪都熄灭了,只余下一片空洞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随你们吧。”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沙哑,和一种诡异的解脱般的疲惫。“我……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表演结束
曾丽深深吁出一口浊气,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脱出来。肩膀猛地垮了下来,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她迅速调整着呼吸,重新站直身体,抬手不着痕迹地抹了一下眼下——那里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她的目光恢复平静,望向前方坐着的三人。
高群书导演靠在椅子里,一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子茬,眼神锐利且复杂地在曾丽身上打量,没有立刻表态,似乎还在咀嚼回味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内爆发的巨大情感风暴。
方静瑶则眼神发亮,在随身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嘴角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而汪言,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黑色会议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这动作仿佛是他思维转动的信号。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站在中央、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的女人身上。 刚才那一刻,曾丽仿佛彻底抽离了自我。她演出的李宁玉,不再是一个符号化的人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被时代巨轮碾过的个体。
那种深入骨髓的、属于知识分子的清高与体面;那份被步步紧逼、被冤枉污蔑时爆发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倔强与不甘;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被巨大的恐怖彻底击垮后的空洞麻木;
以及……最后那滴落无声却蕴含万钧之力的绝望泪水…… 尤其是那份清高被强行踩碎时展现的破碎感和毁灭之美,将剧本里那个带着悲剧色彩的、被命运玩弄的女性知识分子角色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可以了。” 汪言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划破了室内的寂静。
“方总。” “嗯?老板!”方静瑶立刻抬头。 “通知曾丽准备签合同。”汪言的语气依旧平淡得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李宁玉这个角色,给她了。”
高群书紧抿的嘴角放松了些,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心服口服的笑意。
方静瑶则直接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明白!我马上安排对接!”
曾丽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瞬间席卷了全身,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才没有失态地惊呼出声! 就这么定了?!就凭着这几分钟的表演,拿下了?!水晶影业的女二号!
她强压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激动,努力稳住声音,对着会议桌后三人深深地弯下腰去:“谢谢汪导!谢谢高导!谢谢方总!” 声线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哽咽。
汪言微微对她颔首示意,脸上似乎有极淡的、一闪即逝的笑意掠过。随即,他不再看她,直接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文件资料,对高群书和方静瑶点了下头:“你们继续。”
语气干脆。话音落下,他人已经像一阵风般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试镜间。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客套的周旋,果断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直到那道门关上,曾丽才直起腰来,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巨大的喜悦和后知后觉的狂潮席卷了她。赢了!她用实力和拼命抓住了这个机会!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
那个被遗忘在角落、被贴上“花瓶”标签的曾丽,即将迎来她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