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孤岛洪流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6772 字 13天前

李庚穿过几条街,来到一条更宽敞的街道。

街角挂着一块簇新的木牌,上面用中葡两种文字写着——“濠江劳务公司”。

公司里面很敞亮,有几个穿着西式衬衫的“先生”在算盘和账本间忙碌。麻皮哥的小弟带着李庚到一个柜台前,让人给他拿了张表格登记。

姓名、籍贯、年龄、有无手艺……李庚一一作答。

登记完毕,那个小弟见没出问题,他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将李庚带到一旁,给他倒了杯白水。

“兄弟,我看你身子骨还算结实,眼神也够狠,是个不怕事的。”

麻皮哥的打仔慢悠悠地说,“去南洋挖矿,又苦又累,还容易得瘴气,十个里有五个回不来。现在有桩美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干?”

李庚端着杯子,没有作声,等着他的下文。

“有个护卫队的活计。”

那个混混说,“包吃包住,还教识字,每月还有饷银拿,可比当苦工强多了。”

李庚的眉头微微一皱。这突如其来的好事,让他本能地警惕。

“是给洋人当差,还是给大清的官老爷看门?”他问了第一个问题。

那个混混嗤笑一声:“都不是。是给我们华人自己办事。”

“是给九爷做事?”他又问。

麻皮哥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你想得美!人家还不一定瞧得上你!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这支护卫队吗?全澳门所有三合会的烂仔,哪个不想去?钱又多还踏实,可人家有规矩,沾赌的不要,抽大烟的不要,之前猪仔馆的也都一概不要!”

李庚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送我去,有什么好处?”

那个混混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深深地看了李庚一眼,“没错,我推荐一个人进去,要是被选上了,能给我一笔不菲的赏钱。没好处的事,谁他妈的愿意费这个劲?”

“好,我去。”李庚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当即就带着他去了另一个房间,低声说了几句。

房间里有两个穿着短褂的精壮汉子,不由分说地让李庚脱了衣服。

他们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看看有没有吸食鸦片的痕迹,有没有恶疾,然后又到院子里让他做了几个简单的体能测试:举石担、折返跑、引体向上。随后还让他跑了几圈。

李庚常年干农活,经历了几个月的逃难,常年吃不饱饭,虽然筋骨和耐力都远超常人,但这几项测试着实有些吃力。

他艰难地通过了初检。

“凑活。”一个汉子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那人给了他一块木牌,让他明天一早到内港码头集合。

“小子,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临走前,那个瞒着大哥赚中介费的混混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一夜,老七叔大概是觉得他有希望能被选上,提前投资,给他安排在一个干净的小客栈里,还让人送来了一顿饱饭和一身干净的衣服。

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睡在床上,第一次吃到了米饭和肉。

他狼吞虎咽地把所有食物一扫而光,然后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妹妹,想起了那场吞噬一切的洪水。

悲伤依然像巨石一样压在心底,但人总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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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未亮,李庚就已穿戴整齐,拿着那块木牌,来到了内港码头。

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像他一样,面带风霜,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甘于平凡的野心。

他们大多是破产的农民、失业的手工业者,还有一些是不知道从哪里逃出来的兵油子。

他们被一艘不起眼的舢板分批送到了一处偏僻的货仓。

货仓里,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背着手等着他们。

这个男人身材不高,但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一双吊梢眼异常锐利,更有几分狠毒。

“我姓钱,你们可以叫我钱教头。”

“从今天起,你们要在这里待上一个月。一个月后,能站着走出这个门的,才有资格吃上那碗饭。撑不住的,随时可以滚蛋,没人会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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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这位曾经在湘军里吃粮,见过血,杀过不知道多少人。

如今被商会请来,操练这批新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李庚和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炼狱般的考验。

钱老兵的训练方法简单而粗暴,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只有最基础、最枯燥的磨练。

第一项是“站桩”。每天天不亮,他们就要在院子里站成一排,纹丝不动。

头顶烈日,汗如雨下,蚊虫叮咬,都不许动弹一下。

老钱会拿着一根藤条,在队列里来回巡视,谁要是晃动一下,或者撑不住倒下,一藤条就毫不留情地抽过去。

李庚咬着牙,任由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他把身体当成一根木头,把思想放空,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撑下去。他见过比这苦得多的日子,这点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

第二项是“队列”。

最简单的口令,他们要重复成千上万遍。钱老兵的要求苛刻到变态的程度,几十个人的队伍,必须做到步伐整齐划一。

“你们不是一盘散沙,是一个拳头!拳头要攥紧了,打出去才有力道!”钱老兵的吼声在训练场上空回荡。

第三项是“训家规与营规”。

老钱教他们背诵听说是曾国藩自编写的《爱民歌》、《解散歌》等歌谣,要求他们每日吟唱,内容涵盖了不扰民、不奸淫、不抢掠等严格的军纪。

李庚从不抱怨,也从不质疑。

他只是沉默地执行着每一项命令。

他的沉默和其他人的沉默不一样。其他人是慑于钱老兵的威严,而他,是从心底里接受了这种模式。

家破人亡的经历让他明白,个人的意志在巨大的灾难和绝对的力量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和无力。

他渴望力量,渴望秩序,而钱教头所教给他们的,正是最基础的力量和秩序。

在这一个月里,李庚不仅是在接受训练,更是在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观察和学习。

他观察钱教头如何用最简单的口令,调动几十个人的行动。他观察那些兵油子出身的同伴,他们身上有着一种普通人没有的悍勇和纪律性。

老钱也注意到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李庚从不偷懒,也从不叫苦,分配给他的任务,他总能完成得最好。

他的体能、耐力、意志力,都远超同龄人。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最初的三十多人,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个。剩下的听说编到别的队伍去了。

最后一天,钱老兵把他们集合起来,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恭喜你们,挺下来了。”他平静地说,“你们已经不是一个月前那群乌合之众了。你们学会了站立,学会了走路,学会了听懂命令。但记住,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知道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为了钱,或许是为了出人头地。但我要告诉你们,接下来你们要去的地方,给你们的,远不止这些。

同时,它向你们索要的,也远不止你们的汗水和力气。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离去,挺直的背影,像他来时一样,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月下来,早都有所猜测,这是提着脑袋去当兵了。

可是打谁?

此时萌生退意更是已经晚了,走不脱了。

很快,几艘蒙着油布的船靠岸,几个穿着黑色短衫的汉子,让他们依次登船,并且用黑布蒙上了他们的眼睛。

船在海上行驶了不知道多久,李庚只能听到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和海鸟的鸣叫。

当他们被允许摘下眼罩时,发现船已经靠在了一座岛屿的码头上。

这座岛屿,从外面看,和珠江口随处可见的渔村没有任何区别。

岸边是错落的蚝壳石头房,沙滩上晾晒着渔网,到处都是鱼腥味。

然而,当他们跟着黑衫汉子穿过渔村,走过一道晒鱼场的木门后,眼前的景象,让包括李庚在内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山坳。山坳里,俨然是一座组织严密、壁垒森严的军营。

一排排整齐的营房,一块巨大的泥地训练场,远处甚至还有专门用来射击的靶场。身穿不同制服的人在其中穿行,有和他们一样的汉人,有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黑人,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白人。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大刀长矛,而是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李庚从未见过的洋枪。

这里的一切,都透露出一股与令人敬畏的军营的气息。

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对他们温和地笑了笑。

“欢迎来到振华学营。”

他说,“从今天起,你们将在这里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在这里,你们不仅要学会如何战斗,更要学会为什么而战斗。忘掉你们过去的名字,忘掉你们的过去。在这里,你们只有一个代号。”

小主,

他拿出一个名册,开始点名。

“……李庚!”

“到。”李庚出列。

先生看了他一眼,推了推眼镜,说:“你的代号,庚寅。”

庚寅,虎。

李庚默默地念着这个代号。

他突然有些浑身发颤,自己的人生,像一艘被洪水冲离了航道的小船,在经历了无尽的漂泊和磨砺之后,终于驶入了一个神秘而宏大的港湾。

他不知道这个港湾将通向何方,但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将不再是那个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农家子弟李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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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营的生活,比老湘兵的训练营,无论是强度还是内容,都提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这里不像一个单纯的军营,更像一个融合了军事、政治和文化教育的巨大熔炉,要把他们这些出身各异的“废铁”,锻造成足以改变时代的“精钢”。

营地的食宿条件好得惊人。住的是十人一间的通铺营房,干净整洁。

吃的是三餐白米饭,顿顿有鱼有肉,甚至还有水果。对于李庚这些从饥荒里逃出来的人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切都不是白白得来的。

每天的训练从晨跑开始,到晚课结束,排得满满当当。

教官的组成也如李庚初见时那般“国际化”,每个人都身怀绝技,也带来了截然不同的知识体系。

教他们队列和战术的,是一个名叫赫斯勒的德国人。

他曾是普鲁士军队的士官,据说因为酗酒殴打长官而被开除,后来成了在远东四处流浪的佣兵。

他为人傲慢,看不起所有的中国人,但他的军事素养却是实打实的。他教的,是当时最先进的普鲁士散兵线战术,强调纪律、火力和机动性。

另一个教大战场作战的,是一个名叫萨姆的美国黑人。

他沉默寡言,但枪法极其骇人,自我介绍是南北战争的老兵头,听说是九爷从美国请来的。

而教他们冷兵器,特别是冷兵器近身搏杀的,则是一位姓吴的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