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上的暴力,是最后的、也是最无能的选择。”
“我当然明白,阿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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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只给了他几个月的时间,截止到今年烟叶的收割季。
到了时间,还是没有结果,香港的华人总会将会立刻开始行动。
陈九直白地告诉他,他会暂停向荷属东印度群岛输出劳工。
并且,将会不惜代价,通过怡和洋行的关系,说服新加坡和槟城的英国人,以“整顿劳工市场秩序”为由,严查并阻断所有非官方渠道向苏门答腊输送华工的船只。
整个南洋的贸易枢纽,马六甲海峡,牢牢控制在英国人手里。
香港华人总会,至少现在,还是英资洋行和两广总督亲密的合作伙伴。
董其德的任务,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点燃一把足以将旧秩序烧成灰烬,却又不会引火烧身的大火。
如果陈九不惜代价,彻底停掉苏门答腊岛的华工输送,将直接和荷兰人正面开撕,要付出的代价要惨重的多。
英国人多半要在其中搅和,让两方都讨不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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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门答腊的雨季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一缕久违的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洒在德利种植园湿漉漉的烟草田上,
监工巴松刚把藤鞭在水里浸透,准备呼喝着长屋里那些病恹恹的“猪仔”们上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辆马车从远处的土路驶来。
马车在种植园的空地前停下,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干净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华人青年。他撑开一把伞,恭敬地迎下了一位高鼻深目的白人。
那白人约莫四十岁,穿着熨烫平整的亚麻西装,手里提着一个皮质公文包,上面烙印着徽章
“是汇丰银行的人!”巴松身边的另一个监工低声说道。
种植园的荷兰老板范德伯格收到了消息,他挺着肥硕的肚腩,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笑容,快步从办公室迎了出来。
自从李工头死后,种植园的气氛就一直很诡异,范德伯格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暴躁。
“哦,亲爱的史密斯先生,您的到来让这个潮湿的日子都变得明亮了!”范德伯格热情地伸出手。
汇丰的办事员史密斯先生礼貌性地握了握,随即侧过身,用下巴指了指马车后方。
那里,二十个神情麻木、穿着统一粗布短褂的华人男子在一名监工的看管下跳下马车,排成一列。
他们是新一批的“契约华工”,与种植园里那些卖断了身的“猪仔”不同,他们有契约,有名义上的期限。
阿吉就混在人群中,他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锐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即将成为他临时“家”的地方。
“按照约定,二十名健康、守纪律的华工,范德伯格先生。”史密斯的声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另外,这次也是为了办理侨批业务。”
“侨批”二字一出,长屋附近立刻传来一阵不易察觉的骚动。
对于这些与故乡隔绝的苦力来说,“侨批”是他们与家乡唯一的联系,是他们用血汗换来的钱财与信息的纽带。
“当然,当然!汇丰银行的信誉,在整个南洋都是首屈一指的。”
范德伯格满脸堆笑,引着史密斯走向办公室。
他知道,如今的汇丰银行早已不满足于单纯的金融业务,他们依托强大的资本和与各地殖民政府的良好关系,将触角伸向了方方面面,其中就包括利润丰厚且能深度控制华人社会的侨批和劳工输送。
落座之后,范德伯格亲自为史密斯倒上一杯咖啡,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史密斯先生,听说贵行与那个香港华人总会关系密切?他们几乎垄断了所有从香港,澳门出来的华工。”
史密斯喝了一口咖啡,不置可否:“总会是一个合法注册的商业组织,致力于规范劳工市场,这与银行的商业利益并不冲突。我们只负责处理金融和契约部分,范德伯格先生。”
“那是,那是。”范德伯格搓着手,话锋一转,“说起来,前阵子我这里出了点意外。一个姓李的工头,也是从香港来的,因为一场不幸的斗殴……唉,真是遗憾。”
他死死盯着史密斯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史密斯的面色毫无波澜,只是淡淡地说:“任何意外都是令人遗憾的。香港华人总会也是我们重要的合作伙伴。总会派来的工头,都经过培训,他们代表的是总会的脸面和信誉。我相信,总会会妥善处理后续事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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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平淡。
范德伯格心中一凛。他听出了那“妥善处理”四个字背后的寒意。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悄无声息地推到史密斯的手边。
“一些小小的敬意,希望以后能和贵行以及总会,合作得更愉快。”
史密斯看了一眼钱袋,没有碰,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范德伯格先生,我只是个办事的。但据我所知,香港华人总会是在圣佛朗西斯科洪门的支持下,整合了香港所有三合会堂口后成立的。三合会,你知道的,这些人做事,有自己的规矩。李工头的死,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意外,而是一笔账。您最好做好准备。”
说完,史密斯站起身,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微笑道:“我们开始办理侨批业务吧,先生。工人们都等急了。”
范德伯格强作镇定地笑了笑。
表面上,他挥挥手,不屑一顾,但内心深处,一种隐隐地不安浮现。
他立刻决定,下午就去棉兰的市镇,再招揽一些带枪的护卫和监工。
空地上,侨批业务已经开始。
史密斯先生带来的华人书记员在一张小桌子后坐下,旁边放着一个上了锁的钱箱。苦力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上前。
队伍的末尾,阿茂佝偻着身子,手里紧紧攥着随身的竹筒。
轮到他时,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将里面所有积攒的、种植园自己发行的陶瓷币和几张皱巴巴的荷兰盾,全部倒在了桌子上。
“全部寄出去。”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书记员头也不抬地问:“地址?姓名?”
“福建,同安,大帽山,乌登镇刘氏宗族,族长收。”
“要写信吗?总会新提供的服务,汇钱可以免费代写一封信。”
一旁的华人书记员瞥了他一眼。
阿茂的身子僵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写信”这两个字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
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在这里过得生不如死?说自己每天都在想念妹妹?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补充道:“如果……如果钱够,就托族长把我的妹妹阿月赎回来。如果不够……就托人告诉她,哥哥在南洋一切都好,发了财,让她勿念。”
“勿念……”
书记员的笔顿了顿,抬头看了这个骨瘦如柴、眼神却异常执拗的男人一眼。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也写过太多这样言不由衷的信。
他没有多问,只是在登记簿上,默默地在阿茂的名字后面,加上了几行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