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四海之内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3478 字 13天前

陈九的目光微微一动,他知道,董其德即将点出那最核心的动机。

“除了这三位主要棋手,”董其德补充道,“棋盘上还有几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日薄西山的西班牙帝国,依旧占据着菲律宾,但其统治已是内忧外患。而在所有这些殖民势力的夹缝中,暹罗王国(泰国),在朱拉隆功国王的领导下,正艰难地推行改革,以圆滑的外交手法周旋于英法之间,勉力维持着独立。此外,便是星罗棋布的各个苏丹国、以及……我们华人自己建立的,如同风中残烛的兰芳共和国。”

“陈先生,看清了棋盘上的棋子,我想为您解释第二个问题:他们为何要下这盘棋?这便是第二盘棋局,一盘关于经济与战略的棋局。”

“其根源,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工业革命。”

“19世纪下半叶,泰西诸国的工厂如同贪婪的巨兽,它们需要两样东西来喂养:原材料和市场。而南洋,恰好是这个世界上最丰盛的餐桌。”

“原材料方面,”董其德的语速开始加快,“马来半岛的锡矿,是制造罐头和机器润滑剂的关键。荷属东印度的咖啡、蔗糖、香料,是欧洲人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奢侈品。这些,都是驱动他们前来的最原始的动力。”

“市场方面, 同样如此。曼彻斯特的纺织厂生产出的棉布,伯明翰的工厂锻造出的铁器,需要倾销的市场。南洋数以千万计的人口,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尚未被开发的巨大金矿。殖民,便是要将这里变成他们经济体系的一部分,形成一个原材料产地到商品倾销市场的完美链条。”

“用你的东西生产,产品再卖给你,如此源源不断地进行收割。”

“除了经济,便是战略。”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条狭长的马六甲海峡上划过,“这里是世界的咽喉,是连接两大洋的十字路口。谁控制了这里,谁就能主宰远东的贸易。英国人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新加坡。”

“而另一个更隐秘的战略动机,便是以南洋为跳板,撬开一个更庞大、更古老帝国的后门。这个帝国,就是大清。”

陈九的眼神一凝,他知道,董其德触及到了问题的核心。

“这便引出了第三盘,也是最关键的一盘棋。”

“第三盘棋,陈先生,是一盘心理战,一盘建立在想象与贪婪之上的棋局。我称之为中国市场神话。”

“自马可·波罗以来,契丹在西洋人心中,便是财富的代名词。到了远洋时代,当他们得知大清国拥有四亿人口时,这个神话便被推向了顶峰。一个简单而又致命的算术题,在欧洲的每一个商会里被反复计算:只要能让四亿中国人每人买一件我们的商品,我们就能发财。”

“这个逻辑,简单到无法抗拒。我在英国时,报纸上一个曼彻斯特的纺织商曾狂言:只要能让每个中国人的衬衫下摆加长一英寸,我们工厂的纱锭就要日夜不停地转上好几年!这个神话,忽略了文化、购买力、经济结构等一切现实因素,却成为了驱动帝国扩张最强大的心理燃料。”

“然而,当鸦片战争打开了广州、上海等沿海口岸后,他们失望地发现,神话并未成真。除了鸦片,他们的工业品在中国销路惨淡。甚至现在鸦片都卖不出去了,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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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大清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对洋货需求不大。其二,洋货入关,必须经买办和中间商代为走通关节,一层一层,虽然最终售价是几倍的利润,但洋人拿不到。离开买办,他们的货连手续都走不完,只能被层层盘剥。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是清廷的内部关税,也就是厘金。一件商品从上海运往内陆,沿途关卡重重,税负高到无法承受。”

“沿海的失败,并未让他们放弃神话,反而让他们产生了一个新的执念:寻找通往中国内陆的捷径。”

董其德站起身,走到了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前。

“他们认为,真正的市场在广袤的内陆,必须绕开清政府控制的沿海口岸和官僚体系。于是,法国人,将目光投向了越南的红河。他们狂热地相信,只要打通这条河,就能将他们的商品直接运抵富庶的云南。这,便是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征服越南东京的根本原因。”

“而英国人,则在另一条战线上做着同样的梦。他们不断向上缅甸施压,试图打通从英属印度经由伊洛瓦底江或陆路,进入云南和四川的通道。这,也是一场后门战争。”

“南洋,在这盘棋里,不再仅仅是原材料产地和市场,它成了一个巨大的战略跳板,一个所有野心家都梦想借此一跃,去分食那场想象中无比丰盛的盛宴的起跳点。”

三盘棋局,环环相扣。

陈九久久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那双眼眸中,流露出不加任何掩饰的欣赏。

“董先生,”

“你说的这三盘棋,我听明白了。棋盘、棋子、下棋的规矩,都很清楚。但是,你似乎漏了一点。”

“哦?”董其德推了推眼镜,“愿闻其详。”

“你说的,都是他们这些棋手如何落子。你没说,我们这些……连棋子都算不上的,该如何在这盘棋上,活下去,甚至……掀了这棋盘。”

董其德笑了。

“陈先生,这正是我准备要说的。”

他走回地图前,目光不再是冷静克制,忍不住带上了一丝灼热。

“您刚才说,您请我来,是为南洋事务的财务官之职。恕我直言,这恐怕只是一个幌子。”

陈九没有说话,只是端起了茶杯。

“一个财务官,只需要懂得算账。而您考校我的,却是整个南洋的格局。您需要的,不是一个账房先生,而是一个能在英、荷、法这三头巨兽的夹缝中,为您找到一条生路,甚至是一片新天地的人。”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最终,落在了两个点上。

一个,是婆罗洲西部,兰芳共和国所在的位置。另一个,则是马来半岛南端,柔佛苏丹国的所在。

“您问我们华人该如何活下去。答案,就在这里。”

“您表面上聘请我去做公司的南洋财务官,实则是想对南洋施加影响力,在几个殖民帝国的夹缝中寻找机会!”

“实话实说,您请我来之前,我和伍廷芳先生已经聊过,我已经辞了工作,在家中思虑一周。我想,您需要的不是简单的商业利益。

陈先生看中的,是那些尚未被完全驯服的地方势力。

是那些同样在夹缝中求存的苏丹国!甚至是……我们华人自己建立的,那个摇摇欲坠的兰芳共和国!”

“您是想效仿英国人,以商业为先导,以武力为后盾,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去扶植一个代理人,建立一个属于南洋华人自己的……保护国?”

董其德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灼灼地盯着陈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