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先受传统启蒙,知星汉灿烂,文明悠长,此为根基,知道自己是谁,血脉文明来自哪里。便是下了地府,魂魄也不会和洋鬼子搅和到一起去。后努力精研西学,为我华人自强添一份力,学以致用。或许才是眼下合适港澳的教育之路。”
“目前仍要做两件事。”
他转向林怀舟,眼神变得温柔:“第一,你的医学院计划,要加快。那不仅是救人的地方,更是一所示范。我们要办一所我们华人自己的西式学堂,培养我们自己的医生。等医学院走顺了,接下来就是华人的高等学府,也要尝试建立起来。我们不仅能学会鬼佬的本事,还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然后,他的目光又回到伍廷芳身上,“第二,还是办一份我们自己的报纸。一份中文报纸。就在香港本地招募人才,把公报也做起来。”
“不仅要揭露鸦片之害、洋行之苛,更要连载科普,讲解卫生之理、法律之要。
不仅要报道海外华工之抗争,更要请如你这般学贯中西的贤达,撰文深入浅出地剖析西洋强盛之本源,反思我辈积弱之根由。
他们用英文在《孖剌西报》上蛊惑人心,我们就要用中文,对着这十几万同胞,一字一句地开启民智,争夺话语之权!”
“他们有他们的舆论场,我们也要有我们的。
他们用英文对他们的皇帝和议员喊话,我们就用中文对我们的十几万同胞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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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争夺的,不只是一个城市,几十条街,更是一个族群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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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书院内,两位访客在校监的陪同下,略显拘谨地走入校园。
走在前面的人身着半旧的长衫,脑后垂着一条精心梳理的辫子,正是来自南海西樵的青年士子康有为。
他此次南来省亲,特意来香港游学,要亲眼看看这传闻中“全盘西化”的城市究竟是何光景。
踏入校园的一刻,康有为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他的目光掠过修剪齐整的草坪、坚固宏大的红砖建筑、宽敞明亮的玻璃窗,以及那些步履轻快、神情自信的中西学子,原本矜持的脸上难以抑制地浮现出羡慕。
这井然有序的场面,迥异于内地任何一座书院或官衙,与他所熟悉的广州城厢的破败、官场的暮气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对比。
课后,梁文杰见这位士子打扮的访客独自立于廊下,望着操场上奔跑的学生出神,便主动上前,招呼道:“先生可是初到香港?”
康有为回过神来,连忙拱手还礼,“在下南海康祖诒,冒昧来访。见香江气象,实在是…震撼人心。”
他指向周围的建筑,“梁同学,你们平日在此,所学皆是这些泰西之学问?”
“正是。”梁文杰点头,
“格致、算术、地理、英文、历史,皆有所涉猎。先生方才所见之辩论,亦是日常功课。”
康有为深吸一口气,
“我自幼读圣贤书,知中国乃天朝上国,文物制度远胜夷狄。然今日见此弹丸之岛,道路整洁,屋舍俨然,市政井井有条,民众……甚至颇有法度。
反观内地,民生凋敝,官场腐蠹,遇西人则屡战屡败……”
梁文杰看着这位年长自己不少的士子,心中猜到此人恐怕来了香港,对心中所学一片失望,怕是更起了几分哀痛之意,便认真答道:“康先生,学生浅见,我在此读书,观西人之学,其长处在于格物致知,探究宇宙万物之规律,进而转化为实用之技术、精良之制度。其政体、律法、商务、教育,皆环环相扣,以求富国强兵、便民利民。”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向远方:“我华人智慧不逊于人,若能如这中央书院一般,既不忘我华夏伦理之根柢,又大胆采撷西学之精华,何愁国家不能自强?学生以为,问题不在儒学与西学孰优孰劣,而在能否经世致用,能否让这学问真正利泽万民。”
“经世致用……采西学之精华,而不废中学之根本……”
康有为喃喃重复着,
“说得对啊….器艺可学,制度亦可参详!我华夏立国之本,三纲五常、孔孟之道,乃万世不易之至理。若能以此为本,辅以西人之长技、甚至其议会、律法之精神,损益变通,或可为我中国寻得一条新路,一条既可御侮自强,又不失吾华夏魂魄之路!”
他开始思考,如何在那看似坚固的儒家思想框架内,嫁接上现代化的枝叶。
“或许,正需从这教育始,从开启民智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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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的华人总会,震慑了江湖,笼络了几家大的洋行,攀上了港督。
却也深深刺痛了香港华人社会的另一股更强大的势力——由顶级华商、买办和乡绅构成的精英阶层。
他们的权力中心,不在堂口,而在那座矗立在普仁街山坡上的宏伟建筑——东华医院。
东华医院,远非一所普通医院。它是当时香港华人的“影子政府”,是华人精英向港英政府施加影响、管理内部事务、维系自身超然地位的最高殿堂。
其董事局成员,无一不是洋行的大买办,或是掌控着南北行贸易、侨批汇款的巨富。
东华医院的成立,源于当时华人恶劣的医疗卫生状况。在1860年代,香港并没有为华人设立的公立医院。贫病交加的华人,在垂危之际往往只能被送到上环太平山区的“广福义祠”。
广福义祠本是供奉牌位的祠堂,但逐渐变成收容濒死病人的地方。
由于缺乏管理和医疗设施,祠内环境极为恶劣,病人和尸体共处一室,臭气熏天,被英文报纸形容为“人间地狱”。
这种情况严重威胁到香港的公共卫生。1869年,港督下令封闭广福义祠。
这些华人连临死都没地方去,于是,在一批具有社会声望的华人士绅倡议下,一场为华人筹建医院的运动应运而生。
他们向政府请愿,并获得了政府的土地批给和资金补助,同时在华人社区内部进行广泛募捐。
1870年,立法局通过《倡建东华医院总则》,东华医院正式成立。
“东华”二字,意为“广东华人”。
到了1879年,东华医院主要以中医中药为主要治疗手段,免费为贫苦大众诊病施药。这在当时西医尚未被广大华人接受的背景下,为病重及垂危的华人提供了一个有基本照料的收容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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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殖民地政府不愿过多干预华人内部事务的情况下,东华医院董事局成为了华人社区的“最高法院”,负责仲裁商业纠纷、家庭矛盾等。
作为华人社区的代表,东华医院董事局是华人向殖民地政府反映意见和争取权益的主要渠道。
港督也常常通过东华医院来了解华人社会的动态和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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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东华医院总理(董事局主席)办公室内,气氛凝重。
主位上坐着的,是时任总理,冯平爵士。他年过五旬,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鼻梁上架着眼镜,他是第一个被女王册封为爵士的华人,能讲一口流利的牛津腔英语,是港督轩尼诗的座上宾。
“诸位,”冯平爵士放下手中的茶杯,“想必大家已经深受这个华人总会之苦。如今香港那些三合会被整合得服服帖帖,连以前主子的话都不听。他们那个华人总会现在控制了全港九成的苦力来源,我们几家洋行的码头和仓库,用人成本凭空涨了两成。”
“何止是用人成本!”另一位董事,经营着全港最大南北行的何源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的人,直接绕开了我们这些商会,去和乡下的宗族、客头谈。以前,那些新客(新移民)到了香港,哪个不是先来拜我们这些会馆的码头?现在倒好,人还没下船,就被他那个劳务部的人接走了!
明明就是些烂仔,还要与有荣焉地称呼自己是总会子弟?什么劳务部员工?
长此以往,我们这些商会、会馆,岂不是成了空架子?”
最让他们恐惧的,是话语权的旁落。
以往,港府若有涉及华人的政策,总会先咨询东华三院的意见。
华人社会有了纠纷,也习惯于请他们这些总理、董事出面调停。他们是官府与民众之间无可替代的桥梁。
但现在,陈九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
他手握着数万底层劳工的生计,背后是港澳的洪门三合会,手下不乏亡命徒,还兼有庞大的海外势力,甚至能直接与港督府对话。
有暴力而不滥用,打服了一众三合会,有财力却想着拉鬼佬一起发财,也难怪势力越来越大。
“此人野心极大,绝非池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