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
乔三爷忽地狂笑起来,笑声干涩癫狂,在空旷厅堂回荡,
于新直身,眉头微蹙,冷眼睥睨,如观疯癫。
乔三爷笑罢,抬起血丝密布的双眼,死死钉住于新,又扫过张瑞南,一字一句,
“好!好!好!我认!这些腌臜勾当,我乔三认了!我贪!我色!我猪狗不如!”
“可我再腌臜,骨子里流的还是宁阳会馆的血!拜的是关圣帝君,认的是新宁乡梓!我姓乔,祖宗牌位供在新宁祠堂!你呢?于新!尔如今算个什么东西?!”
他挣扎着挺起跪伏的身躯,嘶声力竭:
“你不过是来金山讨饭吃的野种,被洋人养大,如今自立门户,弄什么辫子党,是欺师灭祖!尔如今,不过是在给那从海湾里爬出来的恶鬼陈九——当狗!”
“陈九”二字出口,正堂内空气骤然凝滞如铅!
于新眼神倏然被怒意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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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闭目养神的张瑞南,眼皮微颤,浑浊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
乔三爷心知赌中了!
陈九,便是横亘此二人心头的一根毒刺!
“你以为我眼瞎耳聋?而家唐人街,边个话事?唔系宁阳!唔系中华公所!唔系致公堂!更加唔系你班癫狗辫子党,系陈九,系嗰个新会后生仔!”
“巴尔巴利海岸他占了,致公堂他吞了,连冈州会馆那帮见风使舵的都低了头!他是此地的土皇帝!而你,于新….”
乔三爷目光死死缠住于新,
“不过是替他看门护院的一条恶犬!莫顿街他让你守,你敢挪一步?你得上缴几成利?五成还是七成?他让你缴,你敢少一毫?杀我?不过是向你新主子摇尾乞怜,纳份投名状罢了!”
言罢,他猛地转向张瑞南,声调陡转悲怆,字字泣血:
“馆长!您老睁眼瞧瞧!这才是滔天巨孽!我乔三,偷的是钱,是会馆的公币!可他于新,卖的是骨头!是咱新宁同乡千百年的脊梁!他将宁阳会馆百年基业,生生拆了做那外人的垫脚石!”
“馆长啊!强敌环伺,外人当道!吾辈手足尚在此自相残杀,岂非亲痛仇快?杀我一人,不过遂了于新坐稳狗位之心,好叫他替那陈九卖命更欢!此间唐人街,眼看就要改姓陈了!”
“我乔三有罪!甘领责罚!但求馆长念在同乡之谊,念在昔日微功,予我一条戴罪之途!抄没的家财,我藏匿的鹰洋,尽数献出!吾等合力,先除陈九!古语云攘外必先安内,然今日外寇已破门入户,直捣黄龙了啊,馆长!”
一番话,涕泗横流,掷地有声,似字字泣血,句句忠义。
乔三爷死死盯住张瑞南,这是他最后、唯一的赌注!欲以“大义”“外患”掩己之罪,借对陈九的共同畏怖,离间于新与张瑞南,搏一线残喘之机。
正堂之内,死寂如坟。
唯壁上洋钟滴答作响,如无常脚步,步步踩在众人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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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新不语。
只静观乔三爷这濒死狂舞,面上无波无澜。
他甚至好整以暇,自西装内袋取出雪白丝帕,细细擦拭手指。
他知乔三爷在赌什么。
赌张瑞南心中那点残存的、早已不合时宜的“大局”与“旧情”。
他也知乔三爷所言,有几分是真。他确在替陈九做事,亦深感那泰山压顶般的威势。
然,乔三爷算错一事。
他算错了这世道的酷烈,更看错了如今陈九的威势。
那个二十多岁的后生仔,如今是真的压在唐人街所有头上,逾矩一步,转瞬就是个死字。
最终打破死寂的,是张瑞南。
老叟一声长叹,悠远、枯涩,似抽尽了躯壳里最后一口生气。
他未看于新,亦未理会乔三爷那灼灼期盼的目光,只自顾低语,
“阿三,”
他唤着乔三爷乳名,声调古井无波,“可还记得,初抵金山时,是何等模样?”
乔三爷一怔。
“那年你二十多岁,在码头与人争食,被打肿了一条腿,是老夫将你拾回会馆。念你机敏肯干,一步步提携,管事、坐堂……直至这第二把交椅。”
张瑞南语速缓滞,似在回溯烟云旧事。
“老夫曾言,宁阳会馆,乃我新宁同乡于异域之家。在此地,唯抱团,方不为洋夷所欺。有饭同食,有难同当。规矩,是撑起这家的脊梁。脊梁断了,家,便塌了。”
他微顿,浑浊目光终落在乔三爷脸上。
“你呢?所作所为,又是如何?”
“为几两黄白物,与手足反目成仇。为一时意气,绑人妻女,行禽兽之举。为苟活性命,勾连外鬼,枪口对准自家兄弟。”
“末了,窃尽家中资财,亡命天涯。”
张瑞南声调依旧平淡,乔三爷却觉一股砭骨寒意自尾椎窜起,瞬间冻透四肢百骸。
“你言陈九,道外敌。呵……”
老叟一声干笑,比哭更涩
“家宅不宁,自己都冇啖好气,仲敢同猛龙争食?”
“更何况,你小看了陈九啊。那人,现在把整个唐人街都绑在他条裤头带,一荣俱荣,如今,拿什么与人争?我啊,现在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敢起了。”
“还有,阿三,你错了。毁我家者,非外人。是吾辈自身,一点一滴,自内里,蛀空了根基。”
“是你,是老夫,亦是他。”
张瑞南目光缓缓扫过于新,复归乔三爷。
“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早忘了立此会馆的初心。是吾等自拆门户,自毁藩篱,才叫外头的豺狼,如此轻易,登堂入室。”
“陈九……陈九不过是一果,而非其因。”
语中,是无尽悲凉,万念俱灰。
“至于你所言,戴罪立功,共御陈九……”
张瑞南摇头,面上竟浮起一丝近乎悲悯的嘲弄,
“阿三,时至今日,犹未悟耶?天变了。这金山埠,已非吾辈之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