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使跪!”
陈九冷冷地一摆手,“跪,都跪唔番你条命!”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降至冰点,“红姨,你说给在场的人听!呢位陈管数,平日在你们春香楼……做的乜’威祖耀宗’的’大茶饭’?”
红姨闻言,浑身猛地一颤。
她惊恐万状地看了一眼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陈永福,又绝望地看了一眼周身散发着凛冽杀意的陈九,最终,把心一横,牙关紧咬。
“回…回九爷的话…” 红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陈……陈管事他…他确实…对春香楼’关照’有加……”
她深吸一口气,“他用冈州会馆的路数,仲有…乡下族亲啲关系,假借帮同乡妹仔来金山揾老爷的名……其实系将那些懵妹仔呃上船,卖落……卖落春香楼同其他相熟的火坑!”
小主,
“一个妹钉最少要一百银钱,雏儿更要三五百都走唔甩!”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轻飘飘,却带着血淋淋的讽刺。
桂枝听着红姨指认陈永福贩卖同乡姐妹的罪行,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原来,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被骗的“懵妹仔”。
这些个高不可攀的会馆管事,手上竟也沾满了她们这些苦命女人的血泪!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让她想要呕吐。
此言一出,如同在油锅里泼进一瓢水!
便是那些跪在地上、自身难保的管事们,也纷纷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目光如刀,齐刷刷刺向陈永福!
这等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勾当! 竟比明火执仗的强盗还要歹毒百倍!
竟将同乡姐妹推入如此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时间也看不清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正直。
陈九缓缓地站起身。
每一步踏在薄薄的一层水里,他走到了陈永福面前,将对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陈永福,”
“你……还有何话说?”
陈永福只是默然垂首,并不辩解。
陈九缓缓抬起了手。王崇和的刀,已在鞘中发出渴血的嗡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陈永福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猛地向前一扑,像条濒死的癞皮狗,死死抱住了陈九沾满泥泞的腿!
“九……九叔!九叔啊!饶命!我……知衰!真知衰!唔敢喇!”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钱!我贪的钱!全……全交出来!一文唔留!求九叔睇在……睇在我们同祠堂跪过祖,同枝同气的份上!放生!放生我今次!我滚!即刻返香港!世世唔再踩金山!求下你,九叔!”
他像条最卑贱的蠕虫,用尽一切力气摇尾乞怜,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陈九的目光,在他那张被绝望和鼻涕眼泪糊满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眼前闪过陈秉章那张脸,闪过刚到冈州会馆时,陈永福突然变得亲切的眼神,闪过无数新会同乡背井离乡时眼中对“金山”的憧憬……
最终,化为一声沉郁到极点的叹息。
他缓缓地抬起了那只被陈永福抱住的脚。“滚吧。”
只有两个字。轻飘飘,却重若千钧。
陈永福狂喜过望,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连滚带爬地向巷子外亡命奔去,连头都不敢回一下,生怕陈九下一刻就会反悔。
剩下的几个管事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纷纷效仿。
有的磕头如捣蒜,赌咒发誓献出全部家产;有的则捶胸顿足,痛哭流涕,说自己也是被胁迫、身不由己。
陈九没有再动刀。
对于那些罪行相对较轻、又肯“破财赎命”的,他都厌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
让人拖去会馆,等着押去萨克拉门托垦荒。
对于那几个平日里作恶多端、此刻犹自梗着脖子、目露凶光、甚至低声咒骂的硬骨头,陈九的回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刀光一闪!
一刀一个!
血溅五步!
当最后一个顽抗者带着满脸的不甘与怨毒倒在血泊中时,巷子里那倾盆的冷雨,似乎也识趣地收敛了几分。
陈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早已瘫软如泥的红姨和胖管事身上。
“你们两个,” 他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
“春香楼,福寿堂,同会馆啲阴档,即刻闩门!”
“你们,还有那些在烟馆、赌档、妓寨里混饭吃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桂枝,心中那份厌恶和杀意也消减了几分。
他可以对那些吸血的管事毫不留情,但对这些同样是被压迫的苦命人,却终究无法将她们与那些男人等同视之。
“至于你同班姊妹……”
他的声音稍缓,目光停留在桂枝身上,
“春香楼、福寿堂闩门之后,你们这些女子,若有族亲可投、想扯出金山另揾食的,秉公堂可酌量贴些水脚,好让你们有个去处。”
桂枝听到此处,心中猛地一跳。
离开?这个男人,竟愿意放她们离开?
“若无处可去,又唔愿再食旧茶饭,肯凭双手揾食的,”
“我秉公堂的档口,阿萍姐的洗衣坊、冯师傅的饭竂,都缺人打下手。又或者,秉公堂办的义学,亦要人泼水扫尘。”
“若识多几只字,肯学多两度散手,他朝未必冇好生路!生路实有,睇你们自己肯不肯走。”
桂枝浑身一震,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
她看着陈九,这个让她感到恐惧,却又给她带来一丝渺茫希望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这所谓的“活路”究竟是什么样子,但至少,这似乎是一个逃离深渊的机会。
陈九的目光扫过那些被驱赶到一旁、面无人色的龟奴、荷倌、仆役,
“剩下你们这些,有一个计一个。肯跟我落萨克拉门托开耕的,我管饭,出几多力拎几多粮。开荒有功的,他朝开耕分地立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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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意去的,”
“自行了断。或者等着家法伺候!”
他知道,这些人手上大多沾着不干净,但罪不至死。
那片荒芜的、需要无数人力去开垦的沼泽地,将是他们洗刷罪孽的炼狱,也是那片土地急需的……特殊“养料”。
最后,他轻轻拍了拍身后的王二狗,这个卖报小贩已经涕泪横流。
“明日去公报吧,干你的老本行。”
他终究是没动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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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条街外的“义兴贸易公司”,门脸不大,显得有些陈旧。
黄久云站在二楼会客厅,一身暗纹杭绸长衫,手指轻轻搭在桌子上。
他对身旁的赵镇岳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三分客套:“赵龙头,陈九兄弟呢个新扎红棍,手段够辣,心思又密。今晚呢场’清理门户’,阵仗咁大,睇怕冈州会馆的老底都要被他拎出来晒一晒啊。”
“特登拣在街面上开杀,都系存咗几分敲打我们的心啊。”
赵镇岳呷了口茶,“后浪涌前浪,旧人死,新人上!”
“你我都老啦,你睇我,更是白头翁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黄久云。
黄久云颔首:“我今晚专登过来,就系想同龙头你一齐过去陈九兄弟的捕鲸厂,拜会下呢位新扎红棍,顺便倾下洪门日后在金山的路数。捕鲸厂地方偏僻,正可以避开唐人街呢几日的眼线,又显得我们有诚意,是不是?”
“趁住今夜佢执齐冈州会馆,人心未定之前。”
“如果迟多几日,我怕班老馆长都坐唔住了。”
“我们早些去,正好探出几分真意。”
他只带了师爷冯正初,摆出一副轻车简从、开诚布公的架势。
捕鲸厂,那是陈九的巢穴,龙潭虎穴。
赵镇岳心如明镜,黄久云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岂会不知?
名为拜会,实则试探虚实,甚至可能暗藏杀机。
“老骨头一把,顶唔顺这样的舟车劳顿喽。”
赵镇岳放下茶杯,杯盖与杯身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打破了屋内的沉寂。“还是去秉公堂,那里清净,也方便说话。”
黄久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寒光,快得如同刀锋掠过水面,旋即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都得,客随主便。秉公堂系陈九发围之地,拣嗰度,亦显得我哋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