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像失控的闸门。
几滴豆大浑浊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拼命挤出来,顺着脸颊深刻的沟壑滚落,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比血迹更沉重的深色印迹。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濒死动物般的抽噎声,枯树枝般的手指死死抠着地板,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
那哭声压抑到极致,是一种数十年孤愤委屈决堤后难以承载的爆发,是尊严碎了一地、却又挣扎着从废墟里探出头来的狼狈悲声。
这哭声让原本有些嘈杂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白展堂给血渍喷清洁剂的动作停了,佟湘玉的手僵在了半空。
连龙傲天都收起了那副看戏的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地上这个曾经名震一方、此刻却哭得如同赤子的老人。
直播间的弹幕也停顿了一瞬,然后被一片【心疼……】【哭了……】【唉…】的叹息淹没。
过了很久,或许只是几个沉重的呼吸间,张不凡的抽噎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而疲惫的喘息。
他费力地仰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阿楚和晏辰身上。
他的声音干哑得如同朽木摩擦石块,却少了许多暴戾的棱角,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解脱后的空洞:“……谢谢……谢谢……你们……和……家人们……我……懂了……”
他的手颤抖着探向自己怀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片,上面沾着汗渍和尘土。
他珍之又重地捧着它,手臂微微发颤,递向傻妞的方向,又像是不知道该递给谁,茫然地停顿着。
“这……是……李傲天……和外人勾结……的……账本密码……副本……还有……他勾结倭寇……在海图上……的据点……坐标……给你们……”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耗尽他的生命力:“我……不要……那……劳什子……归宗秘卷了……毁了它……脏……我只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喝碗热汤……安安静静……等死……”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倦意。
铁蛋上前一步,小心地接过那还带着老人体温的油布包,对着晏辰和阿楚点点头,迅速用电子眼扫描了几下,确认道:“boss,是原始机械密码锁关联凭证,还有几处加密的海图经纬度标注点,数据完整度很高,应该是真的。能钉死那反骨崽!”
这情报显然比李傲天在海上喂鱼更有价值。
全息光幕上,观众们再次沸腾:
【大义!张老爷子最后清醒!】
【密码本!据点图!李傲天彻底玩完!】
【放下就好!好好休养!】
【赶紧去抓坏人!】
【老爷子安心吧!客栈的药膳大补汤管够!】
佟湘玉拿着手机刚算完账(柜台维修+地板清洁+纳米药剂+受惊补偿……),闻言眼睛一转,清了清嗓子:“咳咳!张先生深明大义!额滴神啊,老白快扶张先生去楼上上房歇着!额亲自安排大嘴熬碗红枣当归……呃……”
她看了眼李大嘴期待的眼神,又想到这家伙做的“新菜品”杀伤力,话锋硬生生一转:“熬碗红枣当归傻妞推荐滴纳米元气滋补……呃……流体凝胶?”
说罢把手机屏幕上的虚拟账单往张不凡面前晃了晃:“亲兄弟明算账!医药费护理费外加损失,五百七十两!银票还是支付宝?本店支持POS机!手续费……亲娘嘞,这影响利润啊!”
张不凡看着眼前这位精明的老板娘和她手中那闪着银光、从未见过的方形小法器(佟湘玉的手机)上的阿拉伯数字合计,布满泪痕和风霜的脸上肌肉狠狠抽动了几下,最终认命般瘫软下去,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卷皱巴巴的油纸包,颤巍巍递过去,声音虚弱得像在梦呓:“……没……那么多……现……银……就这……一点金沙……前年……在……古墓……救了个……倒霉蛋……他塞的……抵……抵账……行不?剩下……我……慢慢……还……”
小主,
佟湘玉打开油纸包,里面一小撮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澄亮金砂露了出来。
她掂量了一下,迅速心算出价值,脸上立刻绽放出比金子还灿烂的笑容:“行行行!没问题!展堂!搭把手!送张先生去二楼雅间‘侠骨柔情’!无双啊,快把傻妞调配的流体凝胶送上去!家人们看到没?咱同福客栈,讲究的就是一个和气生财,信誉为本!张先生慢走!”
她招呼得无比热情,把金子揣进怀里,立刻忘记了裂开的柜台。
白展堂和郭芙蓉小心翼翼地把已经提不起一丝力气的张不凡架了起来。
他那枯瘦的身体轻得不像话,几乎没有任何重量。
他的眼皮半阖着,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客栈的房顶,落在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就在被搀扶着即将踏上楼梯时,他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的声音又轻轻响起,仿佛无意识的呓语:“……蓬莱……海眼……李傲天……那些被他哄骗去的……无知少年……该……遭报应的是……他一个……娃儿们……终归……是我……当年……看走眼……连累……”
这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低语,带着一种暮年狮子舔舐伤口的悲凉余烬,飘散在充满烟火气的客栈里。
“放心好啦,”龙傲天抱着手臂站在楼梯口,嘴角依旧噙着那抹玩世不恭的嘲笑,但语气却少了些刻薄,多了几分复杂的慨叹,“深海巨鳌胃口叼得很,唔食(不吃)塞牙缝嘅靓仔(那些细皮嫩肉的小白脸)!等风浪小啲(小一点),我架最新型嘅鲲鹏飞行器,载够六神驱鲨花露水,分分钟捞佢返嚟(捞他回来)当朝廷赏银!唔使惊(不用担心),细路仔冇事(小孩子没事)!”
张不凡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龙傲天那写满“宇宙最狂”四个字的脸。
龙傲天毫不回避地迎着他的目光,挑了挑眉,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以为我吹牛X?”
张不凡枯槁的脸上,那刻满绝望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丝,嘴唇哆嗦着,最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认命地、又像是放下了最后一点沉重的东西,彻底闭上了眼睛,任由白展堂和郭芙蓉将他搀扶上楼。
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只留下一室复杂的寂静和地板上那已经干涸、却依旧刺目的血痕。
直播光幕上飘过一行行留言:
【这结局……唏嘘又温暖】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但似乎又有点不一样了】
【佟掌柜这生意经,绝了!】
【期待下个同福小故事!】
【愿老爷子余生安好】
祝无双打破沉默,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意:“老规矩呀师兄!放着我来!搞点音乐冲走晦气!”
她欢快地拍着手跳开两步:“阿楚晏辰!家人们!点歌点歌啦!心情闷闷的……我们来首充满正能量的好不好?”
铁蛋接收到信号,动作无比丝滑。
他那憨厚的外表似乎闪烁了一下极其不协调的金属光泽,指尖无声地凌空一划。
砰锵——!
一声充满爆发力的电子鼓点骤然炸响!
鼓点尚未落尽,一段激昂又带着侠骨柔情的熟悉粤语歌声伴着奔流不息的激昂旋律,如瀑布般瞬间灌满了整间客栈:“逝去日子有几多~——!光辉岁月它——唔——曾——拥有——!”
“哗擦!家人们!六六六啊!”白展堂第一个按捺不住,怪叫一声,拉着佟湘玉的手就在堂中旋转起来!
佟湘玉惊得“额滴神啊”刚叫出口,就被带得也跟着节奏踉跄了两步,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吕秀才刚想开口“子曰”,被郭芙蓉一把揪住耳朵:“曰你个大脑瓜子!跟我唱!”
她清亮的嗓音加入了旋律。
李大嘴挥舞着他的铁锅铲当麦克风,摇头晃脑地吼着不成调的发音。
白敬琪酷酷地抱着枪,手指却在膝盖上疯狂打着拍子。
吕青橙和吕青柠两个小丫头则兴奋地手拉着手,小屁股一扭一扭地蹦着自创的迪斯科。
邢捕头和燕小六更是早早挤到祝无双身边,一个扭着僵硬的老腰,一个掏出快板疯狂打着不合拍但异常卖力的节奏。
莫小贝气定神闲地立在原地,指尖几缕气流萦绕,优雅地和着节奏缓缓画圈。
龙傲天走到有点落寞的祝无双身边,做了个极其夸张、极富表演欲的邀请弯腰动作:“靓女!唔好挂住(别挂着念着)个扑街啦!同宇宙最狂跳只宇宙霹雳无敌探戈啦!厚礼蟹!跟住我嘅节奏!”
祝无双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搭上他的手。
阿楚兴奋地把直播镜头转向狂欢现场:“宝宝们看到了吗!同福自愈力!家人们!刷起节奏型弹幕来!一起嗨!”
晏辰含笑看着阿楚兴奋得脸颊泛红的模样,一手悄悄搂紧了她的腰,在她耳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带着点暧昧的调笑吹气道:“My sexy mad scientist……跳完这支‘抗洪抢险精神建设舞’,今晚‘实验室’的深层机密……是不是该向我部分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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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眼神在阿楚因运动而微微起伏的领口处掠过,又飞快地回到她亮晶晶的眼睛上,舌尖极快地在唇上润了一下。
阿楚感觉腰间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耳根瞬间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她毫不示弱地伸手掐了一下晏辰紧实的小臂,带着喘息,声音又娇又魅:“Darling~科研成果共享,可是要用你的‘核心数据’来交换的哦~‘硬盘’容量……提前报备没有?”
她挑衅地扬了扬下巴,眼底是狡黠的星光。
他们这旁若无人的加密“科研对话”刚落下,旁边路过正扭得忘我的郭芙蓉耳朵尖动了动,猛地刹住脚步,一脸震惊加嫌弃地指着他们:“喂喂喂!阿楚晏辰!你们俩说啥呢?啥科研硬盘的?这当着直播呢!尺度!注意尺度啊!”
她夸张地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个叉。
悬浮的光幕上,观众们早已放弃追问刚才那番对话的深意,完全沉浸在音乐和直播的欢乐海洋里,弹幕飞旋跳跃:
【小郭姐吐槽到位!】
【老白带掌柜的旋转起飞笑死我】
【秀才哥唱得跟作法似的哈哈哈】
【敬琪宝宝打拍子帅炸!】
【大嘴哥锅铲麦霸申请出站!】
【湘玉姐终于笑开花了!值!】
【这才是同福!风雨过后永远是晴天和歌声!】
喧闹的音乐和满堂的笑语编织成一张温暖的网,将之前的血雨腥风和悲愤不甘温柔地包裹、覆盖。
裂开的柜台、溅血的地板,似乎都在这欢腾的声浪中变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印记。
在这片因欢笑而沸腾的烟火气里,一个新的传奇正在落幕,旧的伤疤正悄然愈合。
浮生快意刀锋老,客店温情酒未消。
恩怨随潮归海去,清风明月照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