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诸葛巧舌降敌将(中)

一身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深青色棉布长袍,朴素得与这充满杀伐之气的军营格格不入。稀疏的白发在头顶简单地挽了个髻,只用一根毫无纹饰的乌木簪子固定住。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纵横交错的沟壑,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每一道皱纹都深得仿佛能夹住刀锋。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浑浊的眼白包裹着依旧清亮的瞳仁,此刻平静地迎着卫炎章冰冷审视的目光,里面没有闪烁,没有退缩,也没有丝毫故人重逢的暖意,只有一种阅尽沧桑后的沉寂,深不见底,仿佛两口古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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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中拄着一根看似普通、却异常笔直的枣木手杖,那“笃、嗒”之声正是杖尾包裹的黄铜与地面接触所发。他站定在帐门内侧的光影交界处,没有再向前一步。引路的亲兵早已按令退到帐外,帐帘重新落下,隔绝了大部分天光,帐内再次被火盆的光晕主宰。明暗转换间,诸葛长明的身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又稳如磐石。

寒风似乎不甘心被阻隔,寻着缝隙钻入,吹得火盆里的火焰不安地摇曳,光影在诸葛长明布满皱纹的脸上跳动,更添几分莫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卫炎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那张沉重的黑漆帅椅上站了起来。玄铁甲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低沉而威严的金属摩擦声,哗啦——哗啦——,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如同战鼓的前奏。他魁梧的身躯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铁塔,瞬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他没有迎上去,只是站在案几之后,隔着数步的距离,目光如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地扫过诸葛长明苍老的脸庞、朴素的衣着,最终落在那根看似不起眼的枣木手杖上。

“诸葛先生……”卫炎章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冷的玉珠滚落在金盘之上,“真是……别来无恙?”

那“别来无恙”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尾音微微拖长。其中蕴含的复杂意味——冰冷的问候,尖锐的讽刺,深沉的质疑,还有一丝被压抑的、源自背叛的切骨寒意——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帐内本已凝固的空气。

帐内的光线在帐帘落下后,似乎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余下火盆里跳跃的、带着一丝暖红的光源,将偌大的空间切割成无数明暗交织、边界模糊的碎片。光影在诸葛长明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剧烈地晃动,深陷的眼窝时而隐入黑暗,如同枯井,时而被跳跃的火苗照亮,显露出那双沉静得近乎死寂的眸子。他站在那里,像一株扎根在阴影与火光缝隙里的古树,沉默地承受着卫炎章那冰锥般刺骨的问候。

“卫将军……”诸葛长明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枯叶在粗糙的砂石地上摩擦,带着一种被时光和风霜磨损后的疲惫。他没有回应卫炎章那句充满机锋的“别来无恙”,只是用这低哑的三个字,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的目光缓缓抬起,浑浊的眼球映着跳跃的火光,却奇异地穿透了那层浑浊,直直地投向卫炎章身后——那张巨大的、铺着陈旧却依旧威严肃穆的虎皮帅椅。

他的视线在那张空椅上停留了仅仅一瞬,快得几乎难以捕捉。但就在那一刹,卫炎章敏锐地捕捉到,老人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某种极其沉痛的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强行按捺下去。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像一道瞬间撕裂厚重云层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积郁已久的、无法言说的风暴核心。

卫炎章心中那根早已绷紧的弦,被这短暂一瞥猛地拨动,发出危险的嗡鸣。谢帅!他在看谢帅的位置!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冰冷的恶意窜上心头。他强压下瞬间翻腾的怒意和更深的疑虑,侧身让开一步,露出了帅椅旁下首的一张普通硬木圈椅。他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冰冷的礼仪姿态,指向那张椅子,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

“先生远来是客,请坐。”

他没有看卫炎章,也没有看旁边两位虎视眈眈、手按刀柄的副将,只是再次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又一次,极其克制地扫过那张空荡荡的虎皮帅椅。这一次,他的目光停留得更久了一点点,那深不见底的沉寂眼眸里,翻涌起无法抑制的悲怆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那沉重的疲惫感如此真实,瞬间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帐内剑拔弩张的敌意。

卫炎章心头疑云更重,如同浓雾翻腾。这老狐狸,到底在演哪一出?他默不作声,冷眼旁观。

诸葛长明终于缓缓坐下。硬木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承受着老人并不算重的身躯。他双手叠放在手杖的顶端,指节粗大凸出,皮肤松弛布满褐斑。坐下后,他并未立刻言语,只是微微垂着眼睑,似乎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帐内再次陷入一种比之前更为诡异、更为紧绷的寂静。

赵昆和孙振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锁定在诸葛长明身上,如同盯着即将发动致命一击的毒蛇。他们等待着,等待着那预料之中、为武阳张目的蛊惑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