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妖修,是天地精气依物而生,乃动植物修炼所化。
所谓鬼修,是依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的道理,能驭鬼,亦能驭尸。
至于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修,修道修心,讲究的是细水长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讲究的是烈火烹油,癫迷人心。
而被困在蛮荒中的,无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错误、堕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极目望去,果然有数只衣衫褴褛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飘飞,各个手执利刃,与来敌狂战。
它们的额心,正闪烁着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颜色一致的淡紫色云纹。
鬼面青年身在高处,虽说着了一身漆黑,但实在是太过显眼,很快,一支利箭瞄准了他的胸口,如飞电过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余尺时,一支半丈有余的九转缨枪陡然护在了他身前,与那箭尖相抵。
两锋相抵,划过一道电弧,缨枪硬是从中间把那箭镞劈了开来!
随后,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阵幻影浮动,渐渐的显出一个人影来。
人影抓住缨枪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缨枪在半空中划出一片圆满的光弧。
那是个极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可惜他的眉心间也有一点淡紫色的云纹。
……这说明他不过也是一只亡魂罢了。
他暂时抛下了底下激烈的战场,返身朝向戴鬼面具的小个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面具的鼻尖处亲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着点儿。”
鬼面青年一怔,又羞又恼:“周北南,你赶快给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动,持枪的年轻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断崖,在半空中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了脚步。
鬼面青年摸一摸鼻尖,咬着饱满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闷气。
徐行之听到背后的黑影由衷地感叹了一声:“……还好。”
徐行之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个唿哨。
徐行之不晓得他这是作甚,刚想细问,一具骸骨便从一块巨岩后骇然冒出,吓得徐行之差点一口气没捯上来。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已无一丝皮肉,但还有一头云鬓乌发,被她妥帖地盘起,又挽了一条缥色长绦带在上面。
她第一眼瞧见了烧得焦黑的人,惊讶道:“你不过是出去散个心,怎么弄成了这样?”
黑影并不回答,只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骨女伸出只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脉上,说:“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头开始泛起浅绿的光芒,将一纹纹的光波推入黑影体内:“我先给你疗伤。……你不必担忧。即使你不回来,曲驰和周北南他们也能赢。”
听到这番对话,徐行之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宝器相撞和嚣叫惨嗥声干扰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从他们的藏身处冒了个头出去。
在混战中,敌我很难区分,每个人都鹑衣百结,颜貌憔悴,若硬要说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大概就是一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
她身材细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烂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细腕。
而与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双手各持的一把战刀,双刀乃青铜所制,若是立起来,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单手挥起,在腾跃间一刀斩断对方的脖子。
她的脸上沾染了数道血迹,更显得她白净而柔弱。
正如骨女所言,这帮来袭扰巨塔的人很快如潮水般败退,拖兵曳甲而去。
少女把双刀交握,插回背上相交成十字型的剑鞘,拔足欲追。
徐行之一个心急,直接从藏身处闪身出来,扬声喝道:“莫追!”
战斗地点是在空谷之中,是而他的声音层层叠叠地荡了开来,回旋不止。
少女闻声回头,见一陌生男子,不觉惊讶,微微歪头。
而立在断崖上的鬼面青年亦循声望去,掌心紫光顿消,被他用来操纵群鬼、浮于空中的符箓啪嗒一声,直坠落地。
他喃喃地念道:“……徐师兄?”
少女也不惧他,扬声喝问:“为何不追?他们明明已经是落荒而逃了!”
徐行之指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旗未倒,逃跑时阵型未乱,你见过这样有条不紊的落荒而逃吗?”
少女一怔,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去追。
而刚才为黑影治疗的骨女呆滞地望向徐行之,骨架发出咯吱咯吱的颤抖声。
“听他的。”
一道偏冷的命令声从徐行之背后传来。
徐行之回头望去,登时瞠目。
黑影被烧干的躯体舒展了开来,脱水到了极致的躯壳迅速成长,身高很快超越了徐行之。
他像是羽化过后的蝴蝶,褪去了皮焦肉烂的茧壳,露出了内里的本相。
他肤质极白,白到有种隐隐发着光的感觉,所谓的“男色撩人”,他大概只占了后两个字,浑身上下横生一身雾蒙蒙的懒骨慵态,却不叫人厌烦,眼角微微朝上剔着,眼尾处染了一抹天然的丹红色。
他用徐行之的外袍囫囵裹着身体,却比什么都不穿更多了几分魅色,该挡住的一样都没挡住。
徐行之看他的脸只看了片刻,却无法从他腹沟以下移开视线。
……操。
这个人看起来是个漂亮姑娘,掏出来比我都大。
徐行之胡思乱想了很久,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看丢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此人的眉心,似乎生了一滴极漂亮的朱砂痣。
徐行之向上看去,恰和一双桃花眼对上。
桃花眼和朱砂痣的主人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徐行之,目光深潭一样,既勾人,又有种恨不得把眼前人溺死其中的占有之欲:“师兄,重光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来找我了。”
他也不客气,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稍加梳洗整理后,他从床头摸了那把折扇,走出门去放风。
塔外正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刚出塔门,徐行之就瞧见了只剩一个头露在地面以上、怨气横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脸就泛了青,却苦于无法调开视线,只能从地平线角度恶狠狠地仰视他。
不知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来,关切备至道:“这是怎么啦?”
正用一扇芭蕉叶给周北南挡雨的陆御九乖巧地对徐行之说:“他因为昨天戏耍师兄,被孟重光罚到现在呢。”
听说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给周北南扇风,幸灾乐祸:“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脸写满了“滚滚滚”。
越是这样,徐行之越想欺负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脑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过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刚生出一点点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着他道:“……徐行之,你给我等着,等我出来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随手撩起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笑嘻嘻地冲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来啊。”
周北南被恶心得不轻,恨不得马上爬出来手刃这个祸害。
正愉快地调戏周北南时,忽然,徐行之隐约听到山林间有女子在唱歌,调子美妙,润如酥,婉如莺,偶有竹响数声,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发现竹林间转出了那能行治疗之术的骨女。
她与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声立止,浑身的骨节都颤抖了起来。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许久,骨女才恍然意识到什么,转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记得自己在书中的确写过一个女子,专司治疗异术,也确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伤,只要不是伤及骨骼,她都能将那些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使伤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烧伤,使用的便是这种异术。
但徐行之却不晓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见到自己,似乎只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见。
陆御九注视着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轻声问:“师兄,你不认得她了吧?”
陆御九大半张脸均被狰狞的鬼面具挡住,徐行之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却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难言的遗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顺着他的话问。
周北南啧了一声,示意陆御九别开口。
陆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嘱过,不叫我们告诉你。”
……但又有什么难猜的呢?
骨女的那条缥色长发带,和孟重光发上系着的发带一模一样,想必都是风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干干净净,莹白如玉,哪怕只剩下了一头长发,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门,想必是个爱美之人。
在徐行之残破的记忆里,的确有这样一个极美的女子,姓元,名唤元如昼,是风陵山里年纪最小的师妹,如花胜美眷,色灿若云荼,擅长音律,活泼爱笑。
而今她却只剩下一具骷髅,在山林间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数,却佯装不知,摇扇浅笑道:“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来是谁。不过单看骨相,倒是极好极好的,是个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里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么女人在你眼里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隐于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话听了个彻底。
她流下滚滚热泪,转身奔跑离开。
她枯白的脚掌踩在干涩的竹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逗弄够了周北南,徐行之绕高塔缓行一圈,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里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没有什么门徒络绎、小鬼遍地的盛景,只不过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