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衡门之下 天如玉 8735 字 6个月前

“就要走了。”他站定了说。

栖迟嗯一声,看他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身上胡服紧束,袖口也系地好好的,将她给他包扎的伤处遮盖了。

“好像我起的最晚。”

他朝左右看一眼,低声说:“那又如何,大都护夫人不走,谁敢走?”

栖迟目光微动,抬手撩了下鬓边发丝,藏了唇边的点点笑意,转头回帐去准备。

天阴沉,风呼凛凛。

全军拔营。

等栖迟系上披风坐入车中时,新露已经抱着孩子在等着了。

李砚准备骑马随军而行,牵着马过来,先探身进车逗弄了一下裹成小粽子似的弟弟,再对栖迟道:“姑姑,应当不久就能回瀚海府了吧?”

栖迟眼一动,想起瀚海府里的事,又若无其事地冲他笑笑:“应该是。”

有伏廷在,再回去她倒没那么担心。

……

马车外,众人上马启程,踏过荒原,先往榆溪州方向而行。

伏廷打马要去车边时,罗小义跟了上来,他环顾左右,低低道:“三哥,这场仗是打完了,可那幕后的‘帮手’呢,就这么算了?”

与突厥从对峙到如今,大半年都下来了,论打仗却就这么几场,可错一步便凶险万分,榆溪州中还遭了这样的伤亡损失,若非有人相助突厥,以瀚海府如今兵力,岂会让突厥如此猖狂,想想便可恨。

伏廷沉声说:“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何止,还必然要揪出来。

罗小义又朝左右看了看,歪着头靠过来:“三哥可是有计较了?否则你当时何必叫我突然去榆溪州的后方安置一批兵马呢,现在越想越觉得你是算好的。”

伏廷问:“你觉得他们是如何凭空出现的?”

罗小义转着眼珠盘算:“突厥狗都被挡在边境,前面进不来,又不能飞进来,总不会是……”话到此处一顿,眼珠睁圆,“莫非是从后方?”

不然他何必在榆溪州的后方兵马设伏,还一拦一个准。

伏廷颔首。

罗小义额上都要冒出汗来,扯着马缰,挨他更近:“可是后方是咱们北地腹地,再往后就是中原,他们如何能先越过咱们这关进入那里再过来?”

“还有别的地方。”他忽然说。

“别的地方?”罗小义望天,回忆着榆溪州的地图。

榆溪州地势狭长,纵呈三角与突厥交界,其后背倚北地大片疆土,连通中原要道,而三角的另一面却也算是个边界,搭界的也是自己人的地盘。

他恍然道:“还有别的都护府。”

伏廷看他一眼:“一个能给他们提供陌刀,人马接应的势力,必然有兵马。”

罗小义一惊,下意识道:“他们怎么敢,那可是叛国重罪啊!”

“死无对证,什么也没搜出来,又如何说人家叛国?”

罗小义皱紧了眉。

伏廷说:“我已叫曹玉林暗中查探,未出结果前不要声张。”

原本他也只是怀疑,帮助突厥混入城中纵火的是自后方而来的胡人,还能怀疑是北地内出了内贼,但出现陌刀和那群弓箭兵时,他便留了心。

罗小义不禁朝前看了一眼,曹玉林换回了惯常穿的黑衣,骑着马在马车旁前行。

这事关系重大,的确不能随意声张,人家都护府的名字都含在嘴里了,他又忍回去了。

看到马车时,他忽然想起前事:“先前瀚海府也混入了突厥人行刺,这两件事可有关联?”

伏廷果断说:“没有。”

“三哥为何说得如此笃定?”

“因为一个要我赢,一个要我输。”

瀚海府里的事直接推在了突厥身上,不管当时行刺是造成栖迟出事还是李砚出事,都会让他更恨突厥,势必会英勇杀敌。而帮助突厥却是明摆着要他输去这一战。

二者之间也许有关联,但他们的目的不同。

他看了眼马车,心想这件事也要揪出来。

好在不管如何,北地终是挡住了突厥,让全境安然度过了收成期。

人马过了荒原,上了宽阔平整的直道,暂时停住。

后方一路送行至此的仆固部该辞行归部了。

仆固京领着仆固辛云打马过来,向伏廷见礼辞行。

栖迟忽听见外面李砚惊诧地说了句“好多人”,揭帘看出去,目光一凝,也颇为诧异。

直道两侧站了许多百姓,看起来都是附近的游牧部族,骑着马,携儿带女地赶来,即使被大军隔绝,眼神却分外殷切,纷纷向队伍按怀见礼。

伏廷仍在马车后方,仆固京已与他说完话,领着孙女就要走了。

仆固辛云忽然停顿一下,因为有什么从她眼前飞了过去,轻轻落在了伏廷身上。

道旁有坐在马上的胡女咯咯笑着,举起的手刚收回去,一只手兜着胡衣衣摆。

栖迟顺着往地上看了一眼,那原来是朵花。

一朵之后,紧接着就有跟多的胡女抬手,从兜着的衣摆上,藏着的袖口中,提着的布袋里,拿出一朵又一朵的花,朝队伍里扔进来。

有些落在了将士们身上,大多都是往伏廷身上扔的。

就连仆固辛云身上都被连带着落了几朵,她看了眼伏廷,垂着头,打马跟上祖父,行向队尾。

道旁百姓无人关心他们离去,所有人眼里只有这支军队,以及军队中的大都护,女人们在笑,男人们在吆喝壮威。

罗小义身上也落了两朵,原本还严肃的一张脸也被弄得缓和不少,朝马车看一眼,又看看他三哥,摸着鼻子笑了笑。

伏廷却像是见怪不怪,手一拂,落在军服上的花就被他拂掉了。

“这是做什么?”她轻轻问。

曹玉林在旁司空见惯一般道:“嫂嫂不必在意,这是胡女的传统,往英勇的男人身上扔花,表达爱慕,也是敬仰。三哥此战得胜,保了他们安然无恙,他们是在感激。”

栖迟眼光轻转,看向伏廷的身影,心说原来这才是北地情郎的场面。

伏廷一眼就捉到了她视线,缰绳一扯,打马过来,一面挥手下令继续前行。

行进时,仍不断有花飞落。

从他身上跌落在地,被马蹄踩过,碾入土里。

胡女们不觉无情,她们仰望这样的英雄,并不奢求被青睐。

风过马嘶,卷了一朵,飘入车中,落在栖迟脚边。

她拿起来看了看,不知是什么花,粉紫圆苞,竟然在这寒季里还未凋谢,难怪适合赠予英勇之人。

窗前曹玉林和李砚皆退去,给伏廷让开位置。

栖迟拈花在指,抬起头,看到他跨马而来的身影,作弄心起,手一抛,朝他那里丢了过去。

伏廷手一伸,接住了。

她微怔,没料到他就这么接住了。

紧接着就看见他拿了那花在手里,眼看着她,漆黑的眼底似多了层暗流,藏了些不言而喻的东西,而后嘴角动了动,仿若似笑非笑。

不知其他人有没有看到,栖迟眼珠轻转,半掩帘布,搭着胳膊,搁在窗格上。

忽有什么落了下来。

若非那些胡部百姓已被甩在后面,她还以为又是花,抬眼,鼻尖一凉。

天空灰蓝,呼啸的北风卷着雪屑,打着旋地落了下来。

北地的冬日漫长,早已到来,但直到落雪,才能算得上是严严寒冬。

她抚了下鼻尖说:“下雪了,严冬到了。”

眼前按上一只手,伏廷自马上俯身,看着她双眼:“北地此后都不会再有严冬了。”

毕竟最严寒的长冬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