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纯迅速伸手捂住口鼻,可依旧吸入了不少沙尘,咳嗽了两声。
风过后,正当陆景纯打算继续找的时候,一丝微弱的咳嗽声随着将逝的风一起,飘入他的耳中。
陆景纯屏息,仔细听,发现确实有咳嗽声。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套在了一颗枯木上,脚步极轻地往声音来源走去。
很快,他又听到了几声咳嗽声。
咳嗽的人似乎隐忍了很久,到再也无法忍住,这才剧烈地咳嗽了出来。
陆景纯加快了脚步,终于在一株枯草后,发现了将自己藏起来的苏长安的身影。
她蜷缩在地,捡了不少枯枝堆在自己身上,加上夜色的掩盖,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有个人。
若不是刚刚的风沙入鼻,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怕是连陆景纯也发现不了。
陆景纯心中惊喜,大步上前,不料才刚走近,脚边便刺过来一把匕首,幸而他反应敏捷,才堪堪躲过。
苏长安收回匕首,抬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来人是陆景纯。
看见是他,刚刚紧紧攥着匕首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匕首掉落在地。
铺在身上作掩盖的树枝散落一地,苏长安站起来,扑进了陆景纯怀里。
陆景纯怔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当感受到怀中人在颤抖时,陆景纯脑海里那根刻着理智,刻着男女之礼的弦,彻底断裂。
他伸出手臂,将苏长安紧紧地拥在怀里。
他贴在她的耳畔,柔声哄她,“不怕,没事了。”
当铺天盖地都是他熟悉又清冽的气息时,苏长安心下的恐惧逐渐被驱散。
她很早便听见了马蹄声,初时她以为是北狄人,可仔细听了会,发现似乎来人只有一人。
苏长安不免更担心,攥紧了刚刚逃跑时顺走的匕首。
若是北狄军,顶多就是又把她捉回去罢了,现在的战况,他们不敢轻易伤害她。
可若是别人……就难说了。
遇上好人或许能将她带到附近的城池,可若遇上坏人,那她可能就真交代在这了。
原本苏长安藏得好好的,谁料一阵风沙刮过,她不敢做大动作,加上又仰躺着,吸入了不少,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当听见脚步声靠近时,苏长安便知道自己暴露了。
越是危险,她的头脑就无比冷静,右手攥紧匕首,左手抓了一把沙尘,回想起前不久,陆沉渊特地差人教她的防身术,打算等人来时用力刺进他的脚,再将沙尘洒入他的眼中逃跑。
她确实不清楚对方是好是坏。
可无论如何,她都赌不起。
陆景纯的怀抱,才让苏长安将那身防备尽数卸下,心中恐惧消散。
转念,她又想起连日来的遭遇,委屈逐渐漫上心头。
她从陆景纯的怀里挣脱出来,“你怎么才来。”
苏长安知道他已经来得很快了,从京城快马传书,再到他赶过来,已经是最快的时间了。
可萦绕在心头的委屈无处纾解,她便控制不住地朝陆景纯撒气。
话一出口,眼泪也夺眶而出。
月光映在苏长安如玉的肌肤上,她眼眶通红,带着哭腔的那句质问绵软无力。
楚楚可怜。
陆景纯的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他抬手为苏长安抚去泪珠,“对不起。”,又将她再次搂进怀里。
直到感受到苏长安的情绪稳定下来后,陆景纯才松开她,“回去吧。”
苏长安扁了扁嘴,“走不动了。”
陆景纯不假思索地在她面前蹲下,“我背你。”
苏长安毫不扭捏,熟练地攀上了他宽厚的背。
她的重量对于陆景纯来说不值一提,轻松稳当地背着她往回走。
伏在他的背上,苏长安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苏长安循着气味找寻,发现他的颈边还沾了血。
生活在和平年代久了,再次面对这些东西,苏长安心里的恐惧和抗拒更甚。
她身上的衣裙还是那天在城楼为他送别那套,苏长安从里面抽出帕子,一点点帮陆景纯把沾染上的血擦掉。
冷风扑面,陆景纯刚刚消失的理智回笼不少。
帕子一下下擦拭着,苏长安指尖的温度,透过丝绸帕子传到他的皮肤上。
而此时他背上的全部温度,都来自苏长安。
近日的遭遇让她看上去稍显狼狈,可身上的樱花馨香更像是沁入了她的骨子里,仍旧微微散发着香气,不由分地包裹着陆景纯。
明知苏长安在他背上,无法看见,可陆景纯仍然下意识地把头垂得更低。
生怕红得不正常的脸被发现。
很快,两人走回大道上,训练有素的马匹始终乖乖地在那等着它的主人。
陆景纯将苏长安抱上马背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冷风将他脸上不正常的热度驱散,他的脸色恢复如常。
陆景纯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大聿的军队约明日才会到达。
那今晚,先到最近的城池找处旅馆住一晚。
做好决定后,陆景纯拉着缰绳,朝记忆中的方向奔去。
不久,两人抵达大聿的西北边境城市,找了一间城中旅馆住下。
简单清洗过后,苏长安脱掉鞋袜上床。
近日的劳累和提心吊胆,苏长安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躺下后,她扯了扯陆景纯的衣摆,示意他不要走。
陆景纯站在床边,为她放下帷幔,“我不走,我就在房里守着你。”
帷幔应声落下。
很快,烛光也被吹灭。
眼睛习惯了黑暗后,苏长安透过帷幔,看见了陆景纯趴在桌上的身影。
他可以治愈苏长安的一切不安。
望着他的身影,苏长安陷入沉睡。
一觉睡到了近晌午。
阳光将屋内照得明亮,苏长安挡住眼睛,花了好一会才习惯有些刺目的光线。
她起身掀开帷幔,陆景纯依旧坐在桌边。
见她醒了,陆景纯抬头,“公主醒了,我喊人拿些吃食上来。”
苏长安点点头,下床简单梳洗。
很快,小二端着菜上来了。
吃饭间隙,陆景纯跟苏长安汇报,“大军今晨已经抵达,在城外30里地处驻扎,吃过后,公主先随我回营,待太子殿下来了后,再将你带回京城。”
苏长安小口喝着粥,“好。”
两人都不是食量大的人,很快便都吃好了。
陆景纯将准备好的幕离递给苏长安,“公主还是带上为妙。”
苏长安接过,将幕离带好,把引人瞩目的容貌藏于飘扬的轻纱之下后,两人离开旅馆,朝城外的大军营地奔去。
那边,苏鸿渐快马奔波,离边境已经不远时收到了陆景纯的传信。
看了信后,得知苏长安已经被救出来,苏鸿渐压低声音,把要对陆景纯说的话转告信使,随后调转马头,“回京!”
陆景纯在信中喊他去把苏长安接回京城,可现在的情况,苏长安还是留在军营里好。
留在他身边比留在京城安全多了。
自家皇叔心眼有800个多,京城里多的是他的爪牙,稍有不慎苏长安就可能陷入危险。
苏鸿渐领着一队轻骑,才往回走了一会,便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往这边疾驰而来。
她穿着翠色骑装,青丝翻飞在风中。
苏鸿渐停下,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叶紫勒马,发现苏鸿渐不知何时调转了马头,横在自己面前。
苏鸿渐唇角噙着笑意,“你来干嘛?”
叶紫避开他直勾勾的目光,“大聿那么大,我爱去哪去哪。”
苏鸿渐凑近,“是不是担心我?”
叶紫翻了个白眼,调转马头往京城方向奔去。
苏鸿渐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自一个多月前就变得不对劲。
也不跟她拌嘴了,天天没事就往她那凑。
呼啸的风声将她被戳穿心思的慌乱掩盖,也将话送到了苏鸿渐耳中,“滚。”
苏长安被安置在离主将营帐很近的一个营帐里。
安排了人手照顾和保护她后,陆景纯便和副将们议事及商量战术去了。
他离开后,苏长安撩开帘帐,戴着幕离在营帐外坐了会。
门外守着的士兵,虽穿着跟普通士兵一样,可苏长安能从他们衣领处隐约透露的标志认出,他们都是靖王最引以为傲的那队精兵战队,黑月骑的人。
大聿士兵扎营的这处地方,是西北边陲有名的大草原,景色辽阔壮丽。
可苏长安丝毫欣赏景色的心情都没有。
从此处往西走,便是昨夜苏长安回来时的那片荒漠。
穿过那片荒漠,便是北狄士兵扎营的草原,属北狄境内。
战事还未开始,紧绷的气氛已经萦绕在整个军营,无论是谁,面上都不轻松。
苏长安只坐了会,便重新步入营帐内。
那些气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每个人紧紧攥住,让人难以呼吸。
傍晚时分,帘帐被撩开,金光倾泻而进。
陆景纯来了。
在他身后,还带着一名侍女。
陆景纯将苏鸿渐转告他的话告诉了苏长安,随即让侍女上前与她打招呼,“此处生活条件不如宫内,委屈公主了。”
苏长安笑笑,“无事。”
放在以前,她肯定会跳起来闹着回京城,最后结局多半是皇兄半路折返将她带回京城。
可现在的苏长安,有了几世的经历,不仅心智成熟了不少,而且也更愿意待在陆景纯身边。
想罢,苏长安的目光又毫不掩饰地落在陆景纯身上。
这个闷葫芦什么时候会开窍呢?
苏长安落落大方地看着,倒是陆景纯被她看得不自在,还有些紧张,说完就退出了她的营帐。
夜空辽阔,陆景纯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心跳声依旧如擂鼓。
眼前的公文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在解读刚刚苏长安目光的意味。
她不会以为,她留下是他的意思吧……
毕竟太子是直接传话过来,也没留下手书什么的。
陆景纯不免又想起昨夜自己主动回抱了她的情景。
确实有些引人怀疑……
可若重来一次,陆景纯也清楚自己根本没办法冷静地将那样的她拉出怀抱。
他的一切冷静,在遇到跟苏长安相关的事情,都不复存在。
她不会察觉到什么了吧……
思来想去,陆景纯觉得还是得去找苏长安解释一下,确实是太子的意思。
陆景纯想着,便站了起来。
刚准备走出营帐,又停下了脚步。
若苏长安没有那么想,那他主动过去解释,是不是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短短时间内,他的心情忽上忽下了好几次。
陆景纯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书桌前。
自己平常那些冷静沉着,在面对跟她有关的事情时,竟是一点也不存在。
大战一触即发,陆景纯强迫自己整理了心绪,重新拿起公文。
当他静下心,真正专注下来后,那些有的没的的想法便渐渐被抛到了脑后。
直到后半夜,营帐的烛火才被吹灭。
烛火吹灭,陆景纯刚想休息时,帐帘却被一双素手掀开。
陆景纯下意识将手放到了佩剑上,剑微微出鞘。
清冷月华透过掀开的缝隙落入账内,而伴着月光一起进来的,还有苏长安。
见是她,佩剑重新入鞘,陆景纯上前询问,“公主怎么了?”
苏长安伸手捏住他的衣袖,怯怯开口,“我害怕,我睡不着。”
说罢,苏长安抬眼,湿漉漉的眸子在黑暗中与他对视。
害怕确实有点,睡不着倒不至于。
她虽看不见,可也知道,陆景纯派了不少人保护她。
明里暗里都有。
可她就是想来找陆景纯。
衣袖被她轻轻拉动,陆景纯几乎没有考虑,“那我去陪你,待你睡着再离开。”
苏长安低头掩住笑意,轻声应道,“嗯。”
她生怕他会说出什么,让侍女去陪她的话。
所幸,还不算太榆木脑袋。
夜色浓稠,两人一同回到了苏长安的营帐里。
苏长安重新躺回床上,陆景纯将灯烛吹灭,在她的床边坐下。
苏长安与他对望一眼,陆景纯笑意清浅,“睡吧。”
宽大的袖袍垂落在苏长安床上,她望了眼,便抓住袖袍一角,闭上双眼。
呼吸着他清冽的气息,苏长安很快便沉沉睡去。
待清楚听见苏长安平稳的呼吸后,陆景纯并没有如他所说那般离开。
他抬起手,在她脸颊上方停留了一会,终是将手掌覆在了她的脸上。
细嫩的触感于他而言很陌生,却让他止不住地迷恋。
他的指尖在苏长安的脸上摩挲,似在临摹她的样貌,将她所有五官都用指尖丈量了一遍后,指尖落到了她柔软的唇上。
比脸更柔软的触感让陆景纯的指尖微微瑟缩了下,而后再次轻轻地覆在上面。
他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他伸出双臂,将颤抖的苏长安揽于怀中时,那些隐忍多时的感情,就像是被屋顶压住无法往上生长的植物,终于冲破屋顶,迎着阳光自由疯长。
而那份恪守的礼节的心,也再无法回到从前。
阴沉无趣的他不配拥有这样明媚的人。
可他却在妄想。
破晓前,陆景纯才离开苏长安的营帐。
这日,两人只在午饭时分见了一面。
苏长安有侍女和黑月骑陪着,到附近走了走。
而陆景纯则在营帐里待了一日,与其他将领商量部署。
因着白日一直在处理公务,夜里倒是轻松了些。
今日的公务早早处理完,可陆景纯却没有离开桌前,曜石般的双眸定定地盯帘帐。
风声呼啸而过,烛火微微跳跃间,帘帐被挑开。
外面的风灌进来了一些,很快又随着苏长安将帘帐放下,被隔绝在外。
她的青丝因起风,被吹得些许凌乱,她似乎是睡到一半从床上下来的,身上披了件外衫,有些单薄。
苏长安一如昨夜那般,怯怯地向陆景纯开口,“我害怕。”
陆景纯刚走近,衣角便被她抓了起来。
他撇了眼,玄色衣衫与她葱白细嫩的手指,对比强烈。
陆景纯没有如昨夜般,与她一同回营帐,反倒带着她往营帐里走。
主将营帐由一大一小两个营帐相连,大的营帐用作议事办公,相连的小营帐用作休息。
陆景纯带着苏晓走的方向,正是他用作休息的小营帐。
掀开遮挡分隔的帘帐后,苏长安看见了里面的陈设。
贴壁放了一张床,床的斜对面有一张可供平日休息的小榻。
陆景纯带着她走到床边,“若是害怕,你往后便宿在这里。我睡那边的小榻”
苏长安与他对视,“可以吗?”
陆景纯别开脸,不敢与她对视,“嗯。”
此时,陆景纯无比感谢呼啸着砸过营帐的风声,将他如擂鼓般的心跳掩盖了下去。
他确实是因为苏长安害怕,今日特地喊人搬了张小榻过来。
可他也清楚,是他心底的妄念作祟。
陆景纯不敢看她,怕自己的心思会被她洞穿,而后被她厌恶,被她疏远。
可苏长安没有,她脱下外衫,躺在了床上。
盖好被子后,见陆景纯不动,“靖王不睡吗?”
陆景纯颇有些僵硬地点头,将烛火吹灭后,心中的紧张有了黑暗作掩饰,逐渐消退,到那边的小榻躺了下来。
呼啸的风不知何时停下,静谧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苏长安将自己闷在被里,糯糯开口,“靖王睡着了吗?”
陆景纯:“没有。”
苏长安将眼睛从被子里探出去,“靖王可以到我旁边来吗?”
见陆景纯没有回答,苏长安又颤颤开口,似在忍耐恐惧,“你离我近些,我还是有些害怕。”
话落,苏长安听见他下塌的动静。
房间里没有别的椅子,陆景纯索性将小榻搬了过来,将镂空雕花围栏那边贴着床,以作隔档。
摆放好后,陆景纯方才重新上塌。
他刚躺下,一只小手便从镂空围栏里伸了过来,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袍。
黑暗里,陆景纯无声笑了。
躺下不久,苏长安开口,“若是传出去,有损我清白如何?”
陆景纯会这样做,苏长安丝毫没有料到。
她还以为,自己要花很多时间,才能让他慢慢一点点开窍。
说罢,苏长安侧身,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盯着他的侧脸。
她很想知道这个问题,陆景纯会怎么回答。
陆景纯侧身与她对视,“不会传出去的。”
苏长安:“若万一,传出去了呢?”
陆景纯的双眸闪过厉色,语气似淬了冰,“那便杀到他们不敢妄议为止。”
苏长安没有再追问下去,重新躺好。
倒也确实是陆景纯一贯的做法。
帐内再次恢复宁静,唯有二人的呼吸声始终清晰可闻。
陆景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苏长安问出那句话的刹那,陆景纯很想说,他会娶她。
可那是他心底的奢望。
他害怕,倘若说出口,便全盘暴露了。
他如何敢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