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真假……与太平道高层的直接联系本就极度隐秘,真伪难辨。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迫切的需求面前,南宫衍选择了相信,或者说,他愿意去相信。他需要这支力量。
“来人!”他沉声唤道。
一名身着黑衣、神情精干的家臣应声而入,躬身听令。
“传令下去,”南宫衍压低声音,语气斩钉截铁,“动用我们在江东的粮仓,还有库中的部分金银,要快,要隐秘。按照信中约定的方式和路线,给宛城的‘张将军’送去第一批补给。记住,此事绝密,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
“诺!”家臣凛然应命,快步退下。
南宫衍回到案前,再次拿起那封密信,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字迹,嘴角勾起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他似乎已经看到,家族的旗帜,重新插上中原城头的那一天。他并不知道,自己精心调集的、代表着家族厚望的粮秣金银,正源源不断地送入一个冒牌货,一个名叫韩忠的溃军将领手中。
命运的轨迹,有时就是这般讽刺。而更深的漩涡,还将他至亲之人也卷了进来。
数日后,南宫衍以让她“参与家族事务,学习经营,增长见识”为由,强行将妹妹南宫雨薇带离了吴郡舒适的祖宅,前往荆州襄阳附近,一处南宫家经营的隐秘庄园。
马车行驶在颠簸的官道上。南宫雨薇独自坐在车内,纤纤玉指挑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略显萧瑟的秋景,怔怔出神。她年方二八,正是人生中最明媚的年纪,容颜清丽绝俗,宛如空谷幽兰。梳着未出阁少女常见的双环髻,缀以简单的珠花,身着一袭藕荷色的曲裾深衣,衣料是上好的吴绢,柔软贴服,更衬得她身姿窈窕,气质婉约。
然而,她那如同秋水般的眼眸中,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兄长南宫衍的用意,她岂会不知?所谓的“学习经营”不过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与那位如今威震南阳的太守孙宇之间,那一段不足为外人道,却又微妙地存在于彼此心中的过往情愫。
那还是数年前,孙宇游学江东之时,一次偶然的邂逅。彼时,他是才华横溢、志向远大的青年士子,她是情窦初开、不谙世事的世家千金。湖光山色之间,诗词唱和,也曾有过短暂而美好的时光。然而,家族的门第之见,以及随后天下局势的骤变,将两人远远隔开。他北上投身军旅,凭借战功和手腕,迅速崛起为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而她,则依旧被困在家族的樊笼里,成为兄长棋盘上一枚可能有用,却身不由己的棋子。
南宫衍带她来此,无非是看中了她与孙宇的那点旧情,希望在必要之时,能将她作为与南阳方面沟通、甚至施加影响的特殊渠道。这让她感到一种屈辱和无奈,仿佛自己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器物。
抵达襄阳城外的庄园后,生活看似平静优渥。庄园占地颇广,高墙深院,内有亭台水榭,仆从如云,供应无缺。但南宫雨薇却感觉如同置身于一座华丽的牢笼。她敏锐地察觉到庄园内气氛的不同寻常。兄长时常与一些形色神秘、眼神锐利的人物闭门密谈,往往直至深夜。庄园的守卫也明显比在吴郡时森严许多,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她心中不安,却又无处倾诉,只能将这份忧虑深深埋藏。思念如同藤蔓,在寂静的夜里疯狂滋长。她常常独坐于闺阁的窗前,手捧着一卷早已读烂的诗赋,目光却毫无焦点地望向北方——那是南阳郡的方向。
他如今在南阳,一切可还安好?他知道南宫家正在针对他布局吗?
这种家族立场与个人情感的剧烈冲突,让她内心备受煎熬,郁郁寡欢,原本红润的脸颊也日渐清减。
一日午后,她因心中烦闷,想在园中散步透口气。行至兄长书房外的回廊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其中似乎提到了“张曼成”和“南阳粮草”等字眼。她心中猛地一惊,脚步不由得顿住。
张曼成?她虽深处闺阁,也听闻过此人乃是南阳黄巾贼首,不是早已被孙宇击毙了吗?为何兄长还在与其联络?还涉及“粮草”?
一股寒意瞬间从心底升起,沿着脊背蔓延开。她本能地感到,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针对孙宇的阴谋!兄长是想利用这些黄巾余孽,在南阳境内生事,牵制甚至危害孙宇!
她想立刻冲进去质问兄长,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她想写信提醒孙宇,让他小心提防,却又苦于没有可靠的途径将信送出。更让她痛苦的是,若她真的这么做了,那便是彻头彻尾地背叛了家族,背叛了从小抚养她长大的兄长。这种巨大的矛盾与恐惧,像两条毒蛇,日夜噬咬着她的心,让她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与挣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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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
襄阳城外,百里之遥的崇山峻岭之间。
这里山势更为险峻,林木愈发幽深,人迹罕至。在一处隐蔽的、呈口袋状的山谷里,韩忠的临时营地便设立于此。山谷入口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行,且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蔽,极难发现。谷内地势稍平,有溪流穿过,提供了水源。
得到了南宫衍“雪中送炭”般的第一批补给,韩忠那原本岌岌可危的势力,暂时稳定了下来,甚至呈现出一点病态的“恢复”迹象。原本只剩下百余名惶惶不可终日的残兵,如今靠着南宫家源源不断送来的粮食、少量布匹和药材,又陆续收拢、吸引了一些在溃散中失散的旧部,以及附近活不下去的流民、山匪,人数勉强恢复到了三四百人。
他们在谷内搭建起了简陋的窝棚,以树枝、茅草和兽皮勉强遮风避雨。空地上,堆积着一些新运来的粮袋,上面隐约可见江东地区的标记,这是韩忠严令要尽快处理掉的痕迹。一些面黄肌瘦的士卒,正围着几口大锅,等待着里面翻滚的、稀薄的粟米粥。相比于之前的饥饿和绝望,至少现在,他们能勉强果腹了。
然而,营地的主人韩忠,内心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如同被架在文火上慢慢炙烤。
欺骗南宫衍,无异于与虎谋皮。那个远在江东的世家主事者,能调动如此资源,其能量和手段绝非他一个溃军将领所能想象。一旦谎言被戳穿,南宫家的报复,必将如雷霆万钧,他这点人马,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这种对未知强权的恐惧,日夜折磨着他。
同时,他对南阳官军的恐惧,丝毫未减。孙宇和赵空的名字,如同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南阳官军的清剿行动从未完全停止,时常有斥候小队在山外活动。他必须像最狡猾的鼬鼠,将一切痕迹隐藏到极致,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这种来自双方的双重压力,让他变得愈发多疑、暴躁和神经质。他对南宫衍派来的联络人,极尽敷衍之能事,一方面继续夸大自己的实力和“张曼成”在南阳黄巾旧部中的号召力,描绘着联合起事的“宏伟蓝图”;另一方面,则不断地诉苦,索要更多的支援,特别是刀剑、弓弩、甲胄等武器装备。
营地的生活,也远非安稳。深秋时节,山中的天气变幻无常,尤其是连绵的秋雨,一下便是数日。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渗透进每一个窝棚,地面泥泞不堪,无处下脚。士卒们蜷缩在漏雨的棚子里,裹着湿冷的衣物,瑟瑟发抖。戾气、怨气和绝望的情绪,如同潮湿空气中滋生的霉菌,在营地中无声地蔓延。时常因为一点口粮分配不公,或者一句口角,就会爆发激烈的冲突,甚至拔刀相向。
韩忠对此,只能依靠更严厉、甚至残酷的高压手段来维持控制。他亲自处置了几名煽动不满、意图抢夺粮食的刺头,当众砍下了他们的头颅,血淋淋的首级悬挂在谷口的木杆上,以儆效尤。这暂时压制住了明显的反抗,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绝非长久之计。一旦补给中断,或者官军压境,这支乌合之众,瞬间就会分崩离析。
他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个不断被加热的鼎镬之上,下面燃烧的,正是南宫家送来的那些“救命”的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