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死斗

流华录 清韵公子 5173 字 2个月前

即使是身披精良玄甲、堪称帝国最精锐壁垒的虎贲骑兵,此刻也彻底陷入了体能和意志的极限。战刀早已砍得刃口翻卷、崩裂如锯,手臂酸痛肿胀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沉重的呼吸如同破损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的灼痛。冰冷的铁甲内,汗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与血水、污泥混合后板结的冰冷盐壳,摩擦着疲惫不堪的肌肤。

一名看起来年仅弱冠的虎贲骑士,脸上的稚气尚未被战火完全磨去,此刻却被厚厚的血污、烟灰和极度的疲惫所覆盖。他机械地格开一柄刺来的长矛,反手一刀习惯性地劈向一名正从尸堆边缘冒头的黄巾军的脖颈。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断裂声!他手中那柄百炼精钢打造、陪伴他经历数次恶战的环首刀,竟从中猛地崩断!长时间的残酷劈砍早已让金属疲劳到了极限,再也承受不住这奋力一击!

断刃旋转着飞落城下。那黄巾军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狰狞的狂喜,嚎叫着扑来。年轻的骑士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一脚踹出,正中那黄巾军的小腹,将其狠狠踹得倒飞出去,砸落下方尸堆。

但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身体因发力而微微失衡——右侧,另一名沉默的黄巾步卒,眼神冰冷而精准,没有丝毫狂热,只有老兵的狠辣和算计,手中那柄明显是汉军制式的、保养得甚至比虎贲骑兵更好的环首刀,抓住这电光火石的空隙,带着一道刁钻狠毒的寒光,从一个肩甲与颈甲交接的、极其细微的缝隙中精准无比地刺入!

“噗嗤!”

利器穿透皮肉、割开气管、甚至擦过颈骨的沉闷异响!

“嗬……”年轻的骑士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无法置信取代。他甚至没能发出完整的音节,滚烫的鲜血就如同压抑不住的喷泉,从颈侧那个致命的创口里激射而出,飙溅了那名黄巾军一脸,也染红了他自己冰冷的胸甲。

小主,

剧痛和生命的飞速流逝让他瞬间明白。一切都结束了。视线开始模糊,耳边震天的厮杀声仿佛迅速远去。

最后一丝涣散的目光,他看到周围更多涌上来的黄巾军,他们的眼神不再是混乱的疯狂,而是带着类似的、经过血火淬炼的凶狠和精准。这些……绝对不是普通的流民了。他们是黄巾军真正的骨干,是老兵,是精锐……

一股莫名的愤怒和不甘猛地涌上心头,压过了死亡的恐惧。他发出一声模糊的、被血沫堵塞的嘶吼,用尽这具年轻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向前扑去,张开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抱住了离他最近的两名刚刚爬上垛口的黄巾军,然后用一个踉跄却无比决绝的姿态,拖着他们一起,纵身翻过了冰冷粗糙的垛口!

“轰——!”

沉重的身体,连同几十斤的铁甲和怀中敌人的挣扎惊叫,如同陨石般重重砸在下方的尸山之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巨响。骨骼碎裂的声响清晰可闻。旋即,这点小小的涟漪便被更多汹涌而上的、踩着同伴尸体冲锋的黄巾军彻底淹没、吞噬,消失不见。

不远处,虎贲校尉张鼎,左手挥舞着一柄从敌人尸体上捡来的、刃口也已崩缺的环首刀,右手紧握着他那杆心爱的马槊(长矛的一种,槊锋长达尺余,带有破甲棱,重而锋利)。劈砍!突刺!他的动作依旧刚猛霸道,每一刀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每一刺都精准地洞穿敌人的咽喉或眼眶。他浑身浴血,玄甲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凝固的血痂和新鲜的、粘稠的血浆混合在一起,脸上溅满了红的、白的、黄的污秽之物,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冰冷而坚定的火焰。

他当然知道。

此刻攻城的黄巾军,已经换了一批,或者说,真正的精锐被投入了这最后的疯狂。

他们更沉默,更凶狠,更……训练有素。他们的武器精良,攻击配合开始有了章法,懂得寻找甲胄的缝隙,懂得格挡和闪避。尤其是那些身披汉军铁甲、眼神冷漠的老兵,绝对是黄巾军中积年的悍匪或底层军官,战力惊人,极其难缠。

脚下城墙传来的震动愈发剧烈,那是攻城槌在一次次撞击残破的城门,也是无数敌人攀爬尸山带来的共振。砖石碎屑不断从墙缝中簌簌落下。邺城,这座如同暴风雨中随时会散架的孤舟,每一次撞击都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真正到了摇摇欲坠的最后时刻。

这疯狂的、不计伤亡的、连尸山战术都用了出来的攻势,只说明一件事——张角等不下去了!或者说,黄巾军的最高统帅层,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和理智。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压上最后的底牌,在汉军可能的援军到达之前,彻底碾碎邺城!

张鼎心中冰冷一片,如同浸透了北地的寒霜,但挥刀刺槊的手臂却稳如磐石,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有力。他是统帅,是三军之胆,他不能流露出丝毫动摇。即使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即将陷落的孤城,他也必须如同这城楼本身,站到最后一块砖石崩碎,流尽最后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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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里外,浩荡黄河,风津渡下游约八十里处,一段因河道开阔而水流相对平缓的河面。

此地景象,与邺城下的血肉炼狱截然不同,却弥漫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冰冷浑浊的黄河水,奔腾不息,带着刺骨的寒意。数以千计精壮的汉军士卒,大多只穿着简陋的赭色或灰色裋褐(短衣),甚至许多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布满伤疤或冻得发紫的脊背,在齐腰甚至齐胸深的冰冷河水中奋力劳作。

“嘿——哟!嘿——哟!”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声压过了河水的流淌,每一次发力,都有粗壮的青筋在他们脖颈和手臂上暴起。

他们喊着号子,将一艘艘早已准备好的木船、竹筏、甚至是用巨木并排捆绑而成的坚实木排,用儿臂粗细的铁链和浸过桐油的粗韧绳索,紧密而牢固地连接起来。

更多的人则在泥泞的岸边喊着号子,用巨锤将一根根削尖的粗大木桩狠狠砸入河岸淤泥深处,固定住牵引浮桥的主缆绳。还有人在已经铺设好的桥段上,飞快地用厚木板加固桥面,力求能让骑兵和辎重快速通过。

一座横跨黄河天堑的浮桥,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和毅力,一寸寸向对岸延伸!工程浩大而艰巨,充满了危险。湍急的水流不时冲走力道稍弱的士卒,沉重的原木或铁链在配合失误时落下,砸伤水中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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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叫声和落水声时而响起,但很快就有替补者咬着牙,红着眼,冲上岗位。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多抢出一刻,百里之外那座正在血火中哀嚎的巨城,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在浮桥起点南岸的一处地势略高的土丘上,肃立着两杆高高飘扬的大汉军旗。一杆玄色底,绣着斗大的“左中郎将皇甫”白色字样;另一杆赤底,绣着“右中郎将朱”黑色字样。旗帜在河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也带着焦灼的情绪。

旗下,两位名震天下、肩负着挽狂澜于既倒重任的汉室中郎将,并肩而立,面色凝重如铁,目光死死投向北方那被冲天烟尘隐隐笼罩的天空方向。

即使相隔百里,那隐约传来的、沉闷如滚雷般的厮杀轰鸣,仿佛能穿透空间,直接敲击在他们的心脏上。风中,似乎也带来了一丝极淡的、却令人心悸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皇甫嵩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已见斑白,岁月和忧患在他额头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他的眼神惯常沉静如古井,但此刻,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彻底暴露了他内心如同沸鼎般的焦灼。他双手负于身后,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捏得发白,藏在袍袖中的手臂微微颤抖。邺城……那是冀州州治,河北腹心!绝不容有失!

一旦邺城陷落,张角这巨枭站稳脚跟,整合了这数十万疯狂的、且装备了大量汉军械的黄巾主力,则大河以北,膏腴之地,将尽陷敌手!届时,逆贼兵锋便可直指司隶,震动洛阳,天下必然烽烟四起,响应者云集,大汉四百年基业,恐真有倾覆之危!一想到那个后果,皇甫嵩便觉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

但他不能急,更不能乱。为帅者,越是危局,越需冷静,心如磐石。救援邺城是必然,但如何救,却是生死存亡的抉择。数万大军贸然渡河,若邺城已破,则精锐顿于坚城之下,必遭黄巾以逸待劳、内外夹击,恐有全军覆没之险!那是朝廷最后的本钱,绝不能浪掷!必须等待浮桥彻底稳固,必须等待……

朱儁站在皇甫嵩身侧,身形魁梧挺拔,如同山岳,虬髯戟张,一双虎目圆睁,灼灼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百里烟尘,亲眼看清邺城城墙上的每一处厮杀。他的焦灼则更为外露,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仿佛随时会拔剑下令冲锋。

他性情刚烈暴如火,最见不得城池陷落、同袍浴血的场面。恨不能立刻亲率麾下所有骑兵,飞渡黄河,杀入那重重围困,与贼寇决一死战!他甚至能想象出此刻邺城守军是何等的绝望与艰难。但他同样深知肩头重担。他是右中郎将,身系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肩负着皇帝和朝廷的重托。皇甫嵩的深谋远虑,他懂。所以,他只能强行压下胸腔中翻腾如岩浆的战意和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焦虑,如同被铁链锁住的洪荒巨兽,焦躁不安地在原地微微踱步,每一次脚步落下都沉重无比。

在他们身后遥远的黄河上游,约一百里处,一支庞大的船队,正借助秋季略显湍急的水势,缓缓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