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拿这事问过黛玉。黛玉只说是他多想。
二人都笑。
那时他当真以为是自己多想。可现在呢?
宝玉心底的悲痛一阵阵袭来,是潮水,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是针刺一般的痛。
当日葬花的情分你忘了吗?当日共读《西厢》的情分你忘了吗?你总疑心我心里有宝姐姐、史妹妹,可我心里只有一个你罢了!
“林黛玉,林妹妹”,他没有眼泪,眼睛里爬满血丝,咬牙切齿,目眦尽裂,“你怎能不知道我的心意?你好狠的心!你好狠的心!”
喉间涌起一股铁锈味。
宝玉用手一捂,竟是一口鲜血。
他仰天大笑,这时干涩的眼里才终于有泪。泪水夺眶而出,流也流不尽。
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他想。
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屋外的袭人听到他的喊声时,便知道出了问题。她丢掉手里正在做的活计,小跑进屋。一看见宝玉的模样,鼻尖一酸,眼眶登时就红了。
宝玉此时什么模样?跟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泪流满面,而嘴边、手心、衣裳、甚至连伴随他降生的通灵宝玉上都沾着鲜血。
她上前拉住宝玉,哭道:“宝二爷,你这又是何苦呢?”
宝玉两眼呆滞,被袭人一拉,有了反应。
他挤出一个笑,明明是看着袭人,眼里却又没有袭人。似乎是在跟袭人说话,却又好似是自言自语:“是林妹妹吗?不,不是,林妹妹许给别人了,她怎么会在这儿呢?……林妹妹,林妹妹,你好狠的心!我把我的心化成血,流给你看!只有这样你才能知道我的心意吗?”
袭人方才知道他这一次的疯正是因为林黛玉定亲的事。
她的心也跟钝刀子割似的,说不清是为宝玉,还是为自己。她流泪,劝道:“宝二爷,您答应过我什么呢?您还记得吗?‘不可疯言疯语,胡说八道’,那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宝玉傻笑道:“可是我已经要死了呀!”还管那些做什么?
袭人捂住他的嘴,沾了一手血,哭道:“别说那个字”。
宝玉的确没有再说那个字。他只是站在原地,喃喃低语:“林妹妹怎么会与王伊结亲呢?明明他总是叫她伤心。好奇怪。”
袭人想让他死了这条心,哭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爷太太都已经答应了二人的亲事,宝二爷,您就别闹了,让林姑娘欢欢喜喜地嫁人去吧。”
她本意是想劝住宝玉,但谁知宝玉听不进其他的话,只听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个字。
他呆呆地重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呀!林妹妹怎么会同意嫁给王伊呢?一定是老爷太太做主的。老祖宗和太太最疼我了,我去跟她们说,让她们退亲,把林妹妹许给我!”说罢,直接冲向屋外。
他的行动太过突然,力气又大,袭人没拦住。只能慌慌张张地让小厮去追。
宝玉此刻心中有一股莽劲,四五个小厮都没能拦住他。
他赤脚在门廊上跑,一路从怡红院跑到贾母住着的荣庆堂。荣国府内的丫鬟小厮、奶/子嬷嬷见到宝二爷衣衫不整、嘴角含血、一脸傻笑的怪样,都吃了一惊,急忙去通知老祖宗、王夫人、贾政等人。
但小厮还没到荣庆堂,宝玉先到了。
他推开房门,直接冲进荣庆堂,笑道:“老祖宗,您最疼孙儿了。您跟老爷和太太说,让他们退亲,把林妹妹许给我吧!”
当时贾母正在和王夫人聊天。因为林黛玉的婚事,二人都极为欢喜。谁知宝玉突然冲进来,披头散发,身上沾着血,把二人都吓了一跳。
等听见这疯人说话,王夫人才难以置信道:“宝玉?”
老祖宗一生见过无数波澜,向来心平气和。此时却也无比惊愕:“玉儿?你怎么弄成这副古怪模样?”说罢,连忙吩咐鸳鸯等人带宝玉去梳洗。
宝玉却不搭理鸳鸯等人,跪在贾母面前。笑道:“老祖宗,孙儿爱慕林妹妹。您是最疼孙儿的,您将林妹妹许给我吧!”
贾母这才知道,宝玉这番模样,为的竟然是黛玉定亲的事。她揉了揉眉心,语气尽量温和:“玉儿,你林妹妹已经定亲了。伊哥儿也是个良人,断没有随意退亲的道理。”
宝玉听罢,傻笑着:“那王伊哪儿是个良人呢?他让林妹妹生了多少次气,伤了多少次心?……老祖宗,您疼林妹妹,不能让她嫁给那种人。老祖宗,孙儿求您,您将林妹妹嫁给我吧!”
“住口!”王夫人怒道。饶是平日里再疼宝玉,王夫人也不能容忍宝玉说出如此荒唐的话。她怒视宝玉:“婚姻是结两姓之好的大事,哪里是你一句话说定就定、说退就退的?宝玉,你也该懂事些,不要胡闹。”
宝玉听不进去。他没有看王夫人,只是傻笑着等贾母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