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害怕

“可我托人给他做过大致检查,没有任何问题,因而不同意他请假,以免他又回家玩游戏。”

是的。

尽管没能做上游戏主播,可在无人知晓的下班时间,他的儿子依旧沉迷游戏无法自拔。

“那天刚好轮到他值班,值到半夜,差不多就是这个点,一个病人家属拿着刀冲进来……”

那段全程录下命案的监控视频,夏冬深曾通宵达旦,翻来覆去看过无数次。

他很确定,在死亡降临的前几秒,他的儿子本应有机会逃离。

偏偏那孩子回了头,刹了步。不知为何还抬头看了一眼监控,接着便奋不顾身地扑上去,试图控制凶犯,反被扎了三刀。

一刀扎破胆囊。

一刀捅入肾脏。

还有一刀在左臂肘下三厘米处,生生见骨。

他的儿子就这样死了。

那段日子,妻子经常哭诉埋怨,说是他造孽,是他逼迫儿子做医生,是他不让儿子请假,才招致这场祸事。

儿子的外国妻子也说,儿子夜夜失眠,抱头痛哭,自称一想到这辈子都要做医生,简直生不如死,还不如去死。

她们都坚信儿子本有机会求生,却为了摆脱父亲的操控,甘愿赴死。

她们都弃他而去。

余下夏冬深照常上班,照常生活。

直至犯事者刑满释放的那一天,就在监狱外,他买了一柄水果刀,藏在大衣内侧,远远朝着对方走去。

事发后,法庭上,法庭下,监狱内,监狱外。法官,律师,还有数不清的记者闻声而来,经常问他身为一个文化老人,一个仁慈医生,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以暴制暴。

当时,他仅微笑着说了一句话:“非常时期,非常之举。”

人做过的事,不论对错,做了就是做了,容不得否认。

只是回首望去,对于儿子,他终究抱着亏欠。

“也许有时,你以为自己在为了他好,他未必理解,也未必当真会好。”

夏冬深如是说道,字字缓慢清晰,意味深长。

旋即又道:“以我这样的身份,上次是碰巧,以后恐怕很难通过官方基地审查。如果你们介意这一点,我自愿退出队伍。”

林秋葵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我不喜欢多管闲事,至于其他人的想法,你有兴趣可以问。”

是走是留,总归其他人说了不算。

“好。”

看她也没有别的话要说,夏冬深慢慢起身,意欲告别。

不料刚掀起帘子,身后倏忽落下一道声。

“祁越会回来的。”

他回眸,望见一座昏暗但温暖的帐篷。

狗一声不吭地趴在垫子上,机警竖起耳朵。

猫靠着人类小腿呼噜呼噜,享受着来自主人的抚摸。

林秋葵位于帐篷中间,光落到她的眉眼间,变得意外平和。

在好久好久以前,她养过两条狗,无一例外地弃她而去,另认新主。

那会儿她没有吵,没有闹,安静接受了现实。

毕竟不接受也没用。

背叛她的狗抢回来也没意义。

唯独这一次有所不同。

可能因为祁越曾经说过,要把自由给她,就要让她管。

可能因为那一声声直白的爱你。

使她莫名相信,无论发生什么,祁越绝不会走丢。

他一定会自己找到路回来。

回到她的身边来。

“要是没回来呢?”

夏冬深问。

林秋葵想了想:“那就没回来吧。”

就算她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连续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第三次。

没有关系。

人总会犯错,总要犯错,不在这里,就在那里。

生活并不会因此结束,它会继续下去。

或许,就某方面而言,林秋葵一直是外力最难打败的那种人。

独立,冷静。

懒散,理性。

信奉量力而为的善,习惯与人保持一点社交距离。

经常因此显得冷淡。

例如这回,以往两人用了胶水似的分不开,那股亲热劲儿,大家都看在眼里。

没想到祁越说走就走,她们不由得格外照顾林秋葵,担心她会一蹶不振。

可事实上,林秋葵只不过生理性感冒发烧小病一场,经过夏冬深的治疗,没两天便恢复到常规状态。

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非但没有精神萎靡,食欲不佳,伤感落泪等常见的失恋表现;反而依照队友成员的特点,每人量身定做一套训练指南出来。

清晨让夏叔监督他们自觉锻炼,等她醒了再做人员分配,偶尔内部进行模拟战斗,偶尔开车到附近找一只落单怪物,交由他们组队配合解决。

几天过去,随着实战经验的积累,队伍战斗力稳步上升。

另一边,‘离家出走’的第五天下午。

祁越从假死期中醒来,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坐在面包车内。

头发漆黑,脸色苍白。表情阴沉得足以酝酿一场百年雷暴雨,周身围绕的氛围更糟,宛若盛放尸体的冰窖,扑面而来一股寒冷腥气,不把你冻死,也能活活熏掉半条命。

俩保姆没打算冒生命危险接近他,连忙拉远一点距离,尽量在安全线外进行围观。

“老大,这都一个小时了,木头人也不该这样吧?你说他在想什么啊?”

难不成在发呆?

还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黄毛百思不得其解。

红毛百无聊赖拨弄着火堆,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道:“十有八i九想不起来自己为嘛跟老婆吵架,吵架的时候到底说错了哪句话,怎么就沦落到被赶出家门了。”

“男人不就这样,睡一觉就忘得差不多了。”

黄毛若有所悟:“那我知道了,他说不定愧疚了。”

啊?红毛刮了刮耳朵:“愧疚什么?”

“推了他女朋友啊!老大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推得好用力了,人家都摔——”

操,这个大嘴巴呆瓜!活得不耐烦了?

红毛反应迅速,一把捂住小弟嚷嚷的嘴,扭头对上祁越阴郁的目光,……真他妈的吓死个人。

紧接着,祁越突然动了,似乎推门准备下车。

这位老祖宗您该不想走人了吧?

这还了得?

俩毛顿时警铃大作,飞快赶到车前拦他。

黄毛发起友好善良地劝解:“那个……哥,你伤还没好,别急着走呀。”

红毛狂清嗓子:“哥们,没事,不用害怕麻烦我们。”

“虽然我们没什么本事,但我们前头有一伙人,开着改装越野,特拉风。”

“虽然他们看着挺怪,养猫养狗就算了,还养小孩,但打起怪来又快又猛,跟着他们保证安全。”

话里话外不动声色地抖信息。

就差掏喇叭大喊:走什么走?你老婆就在前面!你还想走哪儿去?

“……”

祁越想起来了,好像很久之前确实瞧见过这俩弱智,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地跟着他。

然后那天下雨,他跟企鹅因为一个废物吵架,吵得非常特别,还要‘分道扬镳’。

他气死了。

他就跑了。

接着他死了又活了。

所以他们现在偷偷跟的就是……企鹅。

祁越是个路痴,他自己知道,还是超严重的那一种。

以前跑出来打架还能及时回去,一有怪物尸体做指路标,二有香香软软的企鹅在原地等他。

可是这一次……他睡着了,睡得太久了。

大雨停歇,尸体腐烂消解,他根本不晓得这是哪里。

企鹅好像也厌烦他了,不要他了,可能再也不会停下来等他回家。

家。

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字眼,沿着血液经脉流动,无限流动,真的让人好疼好难受。

这个世界是很大的。

祁越依稀知道世界可以分成好几块大陆,陆地上几百个国家。

每个国家又有无数个山谷,无数条河流,无数座森林。

人们在这里建立起无数个光鲜亮丽的城市,城市里规划出无数条错综复杂的路。

而人。

区区一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