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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鼻隆目的胡仆对士子的不敬大为不满,一声低吼拔刀而起,正准备痛殴那士子。但随着树下之人轻轻一叹,胡仆立刻低眉顺目,收刀坐下。

“庆贺这朝廷纲常维继!”树下端坐的那人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话,语气中充满了轻蔑。

树下那人这话说得也对也错。江对岸的晋军残余是没有心情庆贺,毕竟他们损失了数千袍泽,但远在建康(今南京)的晋朝廷里,大臣们却在暗自偷乐。

永和五年石虎的死,就像一头巨兽的轰然倒地,震塌了本就摇摇欲坠的石赵帝国。石虎死后诸王子争位,与此同时,各方势力趁势而起,慕容鲜卑的前燕军队从辽东南下,氐族苻洪所统华夷诸族向关中挺进,冉闵统领的汉军、姚弋仲所统羌族、鲜卑段部、石赵旧部相互混战,北方彻底大乱。这千载难逢的恢复中原之机,终于展现在了东晋君臣之前。曾经伐蜀灭成国的桓温再三上疏请求出师北伐。

然而,东晋朝廷最担心却是桓温在征伐中名声鹊起。按儒学说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是天地间最不容逾越的纲常,因而臣子的威望决不能超越君父,否则便会“天地崩毁”。所以,如果桓温再次北伐成功,他的功勋名望就要临驾于皇帝之上。为此大臣荀蕤提醒皇帝:“桓温若复平河、洛,朝廷将何以赏之?”

皇帝恍然。

然而,阻挠恢复故土,从道义上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唯一的变通方法,便是由朝廷亲自派遣一个信得过的自己人进行这项伟大的事业。于是,征北大将军、国丈褚裒被派遣作为北伐主将。消息传出,北方士民降附者日以千计。石赵扬州刺史王浃投诚,使东晋得到了寿春这一战略要地。随后晋廷兵进淮北,沦陷于石赵的淮南之地悉数收复。

当时,饱受石赵荼毒的山东遗民心存故国。褚裒是名士兼大儒,很得人心。故此鲁郡之民五百余家趁机起兵附晋,并求援于褚裒。擅长清谈的名士褚裒慨然答应接应请求,在敌情未明下,派遣仅仅3000步兵孤军深入石赵腹地,不幸,这支孤军不出意外地与石赵两万骑兵遭遇于代陂。

两军初一接触,名儒褚裒不敢交战,丢下士卒望风而逃,晋军大崩,被石赵军队沿途砍杀,将领王龛被俘,不屈而死。褚裒临阵脱逃后对北伐失去信心,丢下翘首企盼的江北百万汉民退屯广陵,镇守寿春的陈逵见到褚裒独自逃命,随即弃城而退。石赵不费吹灰之力恢复河北之地,晋遗民二十余万追着汉军的足迹,想归附在大河以南活动的晋军。但此时晋军已退,这些汉民在石赵骑兵的追击下,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这就是淮水北岸当时的现状,此时,距离晋军回撤已有十日,石赵军队追踪晋军而去,屠杀过后幸存的汉民无法渡河,彻夜眼望对岸哭嚎,冻饿饥馑侵袭之下,眼见得即将尽数死绝。对岸的晋军却以严防奸细的名义,屠杀奋力游过河去的遗民。

此战过后,恒温见江北胡人百尺之虫死而不僵,不敢再叫喊北伐,晋廷以微小的伤亡平息了主战的声音,完美地维护了君臣纲常,大臣们能不弹冠相庆?

至于江北万民哀号——由它去吧!

树下那汉子讲的正是东晋朝廷的内斗,那士子虽不清楚朝堂内幕,但“纲常维继”这四个字他还是明白的,略略一想便猜出了其中的黑暗,不觉痴了。

“民不畏死,天下尚有何事可以畏之”,树下人平淡如水地说:“你想死?也罢,昨日之日譬如死,今日之日譬如生——你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你这条命我买下了,跟着我,我带你走出这地狱。”

树下之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没有任何许诺,也没透露丝毫前进目标,但那位士子已生无可怜死有何哀,相识临死前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他慨然回答:“好,我这条命归你了!”

那汉子伸出手,似乎略微迟疑了片刻,复语气坚决地说:“我名高翼,字元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