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凤岐睁开眼。深夜中破败的屋子,他一个人。他伸出手,在毫无光亮的夜晚中虚虚一握——什么都没抓住。
乱世最先被抛弃的肯定是女儿。师父捡到大师姐都夷的时候闹饥荒。都夷从小就不讨喜,一出娘胎就体弱多病,一个无底洞,填药填不满。父母把她扔了,没拿她去跟人“换”吃的,仁至义尽。捡二师姐沉燃,皇家令民夫服徭役造园子,无依无靠的野妓给口吃的就能上,晚上一到民夫营放饭,一群女人坐在栅栏外面眼巴巴看。园子修好了,民夫营四周满地死婴。捡三师姐夜舒是在一个莲塘里。没天灾,只是小户人家溺死女婴。三师姐命硬,没睁眼睛就懂得抓住荷叶不下沉。捡四师姐倾离,正闹大疫,父母抱着儿子连夜跑,倾离一觉醒来只剩自己。捡五师姐青鸐时战乱。一个村子逃难,遇上追兵,把年轻女孩全都推下车,希望这些女孩能用身体拖住豺狼一样的男人们。
师父陆陆续续捡了五个女孩,最后才是姬凤岐。姬凤岐比较幸运,他不是被抛弃的,是全家饿死,只剩他一个。当时裴愈领着都夷帮助丐帮救济灾民,看到饿死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叼着母亲的乳丨房徒劳吮吸,小动物似的发出嘤嘤的声音,惨相看得都夷直哭。裴愈发现裹婴儿的襁褓上绣着“姬凤岐”三个字,不知道是不是婴儿的名字。
这一段姬凤岐不知道。五个师姐也都不提。给小师弟知道了还得了,怕是要高烧活活烧死。姬凤岐幼年没经过什么事,稀里糊涂,无端烦恼罢了。这个性子,有人劝师父要不然送姬凤岐出家算了,也许当个和尚更合适,渡不了别人起码渡他自己。师父当然不舍得,这茬也就没再提。这个事儿姬凤岐倒是一直知道。
姬凤岐回过神,自己的手仍然伸着,仿佛溺水,在求谁拉他一把。姬凤岐想,其实……出家也不是不行。不当大夫了,专心去参禅,不问世事,不看人间悲苦。
姬凤岐的手忽然被握住。温暖有力而干燥的手。
“怎么了?做噩梦了?”乔慕亲亲姬凤岐的手指,“抱歉我回来晚了。跑了一天一身臭汗,洗了个澡才来。”
“忙什么呢。”
“改税法改的,北边失地流民增加,估计要往长安来。丐帮长安总舵不能不管。”
姬凤岐反握住乔慕的手。乔慕累得半死,打了个哈欠:“你说怪吧。读书人高谈阔论税法改得如何好。怎么咱小老百姓却总是倒霉。”
姬凤岐没吭声。乔慕半睡半迷糊:“嗨,今天碰见几个长歌门的,就为这个事儿对骂,没吵过他们。当时我还想呢,姬大夫在就好了,骂死他们。”
姬凤岐微嗔:“找人骂街想起我来了?”
乔慕带着鼻音笑一声:“骂爹骂娘的,自然不用姬大夫。之乎者也地骂人,我们一群叫花子,连听都听不懂。就听得一串‘咕咕咕咕咕咕’。”
姬凤岐终于有点笑意:“你们都没听懂,就认定对方骂你们,这里面别是有误会。”
乔慕在姬凤岐颈窝里蹭蹭:“长歌门的在那儿‘令顺民心’‘祈进民心’‘仰瞻天文,俯察民心’,民心来民心去,我听了半天凑上去问了一句,‘这民是谁,包括我们叫花子么’,长歌门君子们觉得我找事儿。反正扯着嗓子骂都骂了,打也打了。长歌门的君子们该论策论策,我们庶民黔首该挨饿挨饿。”
姬凤岐想翻个身:“嘶——”
乔慕慌忙起身:“对不起对不起,压到头发了?”他伸手在床上摸,确实压到了。他说怎么一片冰凉柔滑躺着挺舒服的。
姬凤岐翻个身,和乔慕相对侧卧。乔慕搂着他:“明天后天有时间我把床加宽一下。”
“嗯。”
第二天乔慕天未亮便离开。姬凤岐醒来,还是一个人。这几天出诊赚了些钱,今天不想进城,想去采药。顺便……去长安城外的寺庙看看。
姬凤岐走走停停,走到中午,走到长安最出名的寺庙。庙宇金碧辉煌,大雄宝殿门口香车宝马,贵人们来进香的,品尝斋菜的,参禅休养的,算命求签的。姬凤岐采药一身土背个破药篓,看到门口那些皮毛如绢缎的宝马不耐烦地刨土,等着忙碌不堪的迎客僧们把它们牵去喂草料。
这寺庙似乎不是姬凤岐这样的人能进的。
他转身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