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总是做梦,梦里它是个不大的一团烂肉,这肉团就在我面前爬呀、爬呀,我拼命往后躲,”小林氏看起来还是心气平和的,虽然口中描述的如阿鼻地狱般的恐怖场景,神情却仍然轻快又镇定:“它还会说话。”

“它问我,你既然不要我,又为什么要让我留存到现在?天下没有哪一个母亲是这样凶狠恶毒,要让自己的孩子孤零零地来,又空茫茫地去。”

“我流不出眼泪,我就对它说,娘下辈子偿还你,你安心回去吧,左右到这人世间也不过受苦,倒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来。”

“我不能选我当年是否能来,可我能替我的孩子做主,不要来,不如干干净净地去。”

嬷嬷俯身抱住她,她家小小姐在发抖。

很轻微的那种,悄无声息又平静的颤抖。

“世子已经打探到少爷从前的事了。”嬷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您一个人走了这么久,再撑一撑,他就来了。”

“我不想他来。”小林氏揪着嬷嬷的衣襟:“他才那么大,就要为别人的恩怨摧心血,我对他不起。”

“……他的仇,当然是要他自己报的。”嬷嬷轻声说:“那是他的血仇,他怎能不报?”

“血仇……”小林氏双唇嗫嚅,神色怆然。

什么是血仇?有些东西,明知自己陷进去了,这一生便都毁了,可仍然要孤决一掷、要赔上所有来偿夺这冤孽。

不论无心还是有心,只要是该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就定有人要来追索。

她又将目光移到那副画上,其实这画的来历都传错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大家手笔、精妙绝伦——只是少年一幅随笔罢了。

阿姐送亲前一日,小郎才匆匆画好,送入姐姐的妆奁担子,要陪姐姐一路向东去更盛阔的天地。

谁也未曾料到,那也是小郎平生最后一幅画作。

没多久,小郎就向北而去,饮恨埋骨关外山。

她那时还在闺中,哭得嗓子都哑了,但她告诉自己这是小郎的命数,怨不得人的。

后来阿宁诞生,消息快马发回邠州,父亲设宴大庆,甚至想要亲自赴京看一看外孙。

可行囊还未打点好,第二封快马传信就到了。

父亲满心欢喜地拆开信封,这次却是血淋淋的哀耗。

阿姐产后受风,已故去了,侯爷将涉事人等尽数打死发卖,亲自为阿姐扶棺守灵。

父亲倒下了。

再后来她一个人操办了杂事,又往京城那边望去——青山如黛、碧水此回,那高高云天却如黑幕遮,要活生生将人压死。

我恨啊。

我恨啊。

连与姐姐一同入侯府的陪嫁家仆也一个未留,被处置得干净利落,她反倒犹疑起来。

与其说是惩处,还不如说是灭口。

江清麟是要掩盖什么?

阿姐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蓄谋已久?

她看着俊朗英武的姐夫,如看见狂笑着啖人血肉的伥鬼,就是这恶徒,叫她全家不得安生。

可她又看见了那么小的阿宁,长得秀气漂亮的一个,还像一颗糯米揉的白团子。

阿宁、阿宁要怎么办。

江清麟要再另娶他人、磋磨阿宁怎么办?

暗箭远比明刀子难防,摆笑脸说和气,暗地里谁知又会下什么狠手。

但没关系,她想,从父亲倒下的那一天起,我就永远也解不脱了。

小林氏披发散衣站在佛堂外,亲眼看着嬷嬷低着白发斑斑的头,将那道暗门关上,连带着将那画卷也一并隔绝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外面的女使进来道:“夫人,桃苏来了。”

随即是桃苏低着头进来,她跪坐在小林氏面前,一五一十将世子的吩咐讲清楚。

小林氏眉头皱成个结:“你做了?”

桃苏不敢隐瞒,如实道:“是,奴婢听凭世子吩咐,给小姐灌了耳旁风。”

小林氏捏了捏手指,强压怒火:“蠢货,若是一个不慎伤了世子怎么办?叫你做这种事你也不先来回禀了我,你、你!”

桃苏跪着,不敢再多说话,只砰砰磕头。夫人可不比世子好性儿,还能容你全头全尾地出门,她是真能做出直接将人打死了扔出去的事来的。

小林氏兀自平了一会儿气,转而又变了张脸:“他若是这样吩咐你,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只当做不知道便是了。”

小鹰要飞,就得舍得从万丈悬崖上往下跳。

她再一挥手,嬷嬷从袖中小瓶子里倒出一粒小药丸儿,塞进桃苏口中,桃苏掐着喉咙奋力咳了几声,脸色才逐渐缓了下来。

小林氏笑道:“这药还是只够一旬的分量,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你心里应当有数,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也千万要记清。”

桃苏再次磕头——虽说她对世子是言听计从、对夫人也是言听计从。但反正夫人终归也是顺着世子,那她到底效忠了谁,又有何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