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了都想踩一脚、谁见了都愿意捏一把。

江简宁早就预料到他不敢说,而那小太监也果然不敢说,只嗫嚅道:“奴才是被风吹了眼睛……”

话已至此,江简宁也没半分办法。他仰着脸看向周全,想叫这位大总管拿主意。

冬日里日光稀薄但通透,像黏糊糊的甜蜜糖浆一般,落在小世子的睫毛上、又淌进他那双比常人要浅淡一点的瞳仁儿里。他那样专注地看着周全,像是看向一位可以全心依靠的长辈。

周全心里突然一动,有什么影子从心尖上划过……虽然只一瞬,也足够了。

于是他一甩拂尘,抻着嗓子用那种位高权重的公公特有的腔调开口:“怎么回事儿啊——”

周全这一开口,前面那群小太监们顿时扑通扑通下饺子似的跪了满地,江简宁在旁边看着,乐得多拖一会儿。

可乐着乐着,他便笑不出来了——这边刚把饺子下了,便听宫道尽头远远地又传来了另一把公公嗓子:

“皇后娘娘驾到——”

这下江简宁自己也变成了众多饺子中的一个——皇后娘娘的辇驾尚且离得不近,他就得一直跪到娘娘近了叫起才行。

他今天穿得依旧是茸茸的白狐裘,离远了看,也确实像一颗软乎乎的小胖饺子。

不过也不知是他心诚还是怎的,那第二位位高权重的大公公又远远地唱了一声:“起——”

但这免礼也只是对贵人而言,旁的小太监不敢擅专起身。江简宁刚刚跪了一会都觉得膝盖酸痛,于是他又看了看周全。

周全挥了挥手,那些小太监饺子们连忙噼哩噗嗵从锅里蹦出来,弯着腰退避至一旁。

其实江简宁对皇后娘娘,是要比对圣上更熟悉的。

因为每一世皇后娘娘见了他,都会叫他抬起头,然后摸一摸他那双眼睛。

那是一种非常温柔的、写满了惦念的神色。

江简宁与小林氏不睦,也无缘再见生母,可他老是觉得自己能从皇后娘娘身上找寻到一点慈爱的旧影。

这一世的皇后娘娘也是如此。她身子弱,远要比常人更加畏寒百倍,需得常年抱着手炉出门。她温温柔柔地叫了停辇,问道:“是煜阳侯世子吗?”

江简宁乖巧应是。

世人都说太子短命,是因为太子先天便患有心疾。而太子的心疾之症,便是由皇后这儿得来的。

江简宁愿意拿出最体贴乖巧的模样与皇后娘娘说话。

他微微一抬眼,果然见皇后娘娘默了一下,目光遥遥地落向了朱墙之外,随即又道:“抬起头叫本宫看看。”

江简宁仰起头,那双眼睛在皇城斑驳的影子里,像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

皇后娘娘从手捂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非常瘦,指甲尖还泛着一点不健康的青色,江简宁一动不动,任凭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他坏心眼儿地眨了眨眼。

皇后娘娘笑了起来。她连笑声都是温温柔柔的,又轻又慢,像是一根老旧的弦,略带一线哀寂的沙哑:“你的眼睛很漂亮。”

“谢娘娘夸赞。”江简宁笑得很开心——是真的很开心。

每一世里皇后娘娘第一次夸赞他,都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皇后娘娘是个好人,就是那种宫里很少有的好人,她出身勋贵,自小又与圣上青梅竹马,一生都活在云里。

她有底气和资本做个好人。

可是这样好的皇后娘娘,却已时日无多了。

几年之后,皇后娘娘与圣上会再育有一子,圣上曾星夜召见太医与钦天官,所得示训都是“大凶”。

但皇后娘娘却执意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江简宁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因为皇后娘娘油尽灯枯崩逝的那一年,也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年。

他仅仅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过这个孩子的模样。

小小的,手指很软;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有些人呢,见了第一面就心生亲昵,而有些人,即便朝夕相对,也徒有厌恶烦憎。

“……怎么都堵在这儿?”皇后娘娘收回手,环视周围左右,那种长居上位者的气质,是别人一生也学不来的。

所以她一问,刚刚捞起来的饺子们就又扑通扑通地掉回去了。

饺子们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回话,还是江简宁开了口:“有一个人,他在对着墙哭。”

就是这么点小事,竟惊扰了皇后娘娘辇驾。底下跪着的小太监们心一凉,几乎已经开始琢磨后事了;可皇后娘娘却不以这孩子气的话为忤,她再次看向这一圈小太监们,耐心地随着江简宁的话问:“是哪一个哭了?”

荀玉双膝挪了挪,从人群里出来。他使劲儿磕了个头,连额头都磕红了:“回娘娘,奴才罪该万死!”

皇后娘娘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可有什么难处吗?”

“不然,也不会在这么冷的天躲在这里哭吧。”

荀玉的眼泪就又掉了下来,他努力抑制抽噎,最后还是绷不住,猛地大哭起来:“奴才、奴才的娘托人给奴才带了信儿,她病得要死了,临死前想再见奴才一面,可是奴才做不到,奴才、奴才……”

宫人私自出宫是要杀头的。若是不幸再出了什么更大的岔子,那更是要诛九族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