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焓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含混回道:“……他贱人有贱命,听说已经退了烧……”

世子打断他的话,饶有兴趣地抬手撑着下颌自言自语道:“运气归运气,不吃药呢也定然好不了。”

“这样吧,你叫府里郎中给他开几剂方子,只一样,要多加黄连与苦参。”

“要最难喝的药,比我的还难喝——听明白了吗?”

竟是如此幼稚、如此儿戏般的原因。

停焓几乎有劫后余生之感,诺诺道:“明白了,世子。”

他看着世子想到什么趣事似的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突然觉得他真是个蠢货。

那江疾此时元气大伤又缺药少食,只消不闻不问,令他自生自灭即可永绝后患。

可世子目光短浅,竟只为一时作弄人取乐而不惜赐药,反倒给了江疾喘息之机。

停焓心里偷偷摇头——他方才是真觉得事情败露,预备着要跪下求世子网开一面的。

如今看来,这蠢货仍被蒙在鼓里,只自觉不错而已。

他心下难免因慧眼投明而骄矜自喜,连借着催新熬汤药的名头从容退出去时,步伐都是飘的。

因此,停焓也未留意到身后世子所流露出的神情。

他只以为世子是看江疾吃苦才觉得有趣,却不知江简宁看的,其实是眼前的乐子。

江疾泡了冰水吹了寒风之后,还能强撑到他醒来后叫停淮放医工们回去诊治,旁人或许会觉得是江疾命硬。

可江简宁却知道的清清楚楚——当晚江疾几乎背过气时知惆走投无路,冒险来找停焓,是停焓松口抽调了一个不起眼的药童去江疾院里,才保住他一条命。

“还真是庙小妖风大啊……”江简宁喃喃道。

今岁雪大冬寒,府里拨的炭本就不足,若是依往年用度,省着些用倒也能支撑到来年开春。

但如今情势特殊,公子突遭横祸又缺食少药,再缩减炭火用量,怕是就要熬不过这个严冬了。

知惆把药壶放在屋里小炉上煎着,炭火的滚滚黑烟呛得人眼睛生疼。他揉了揉眼眶,愈加卖力地扇起火来。

就在这烟熏雾绕里,知惆朦胧地听见公子低低咳了一声:“还没人来找麻烦么?”

他放下草扇过来,想给公子倒点水润润嗓子,一摸茶壶居然冰得凉手。只好又若无其事地往榻边走:“没呢公子,您安心休息。”

同样卧病在床,江疾的处境却与江简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世子阁中是暖炉厚褥、焚香燃椒;江疾屋里却是四壁徒徒、衾寒茶冷。

“再说是……是他有错在先,”知惆不敢妄议世子,只好含糊其辞地带过:“您好歹也是侯爷的亲子,侯爷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冤了您吧。”

江疾闭口不言,尽力把自己蜷成一团裹在单薄的被子里,虽然手脚都发着抖,面上却半分都不露端倪,暗暗咬着牙强撑着不肯打冷颤。

窗外陡然传来了女人轻细潦草的哼唱声——其实细细听来那根本不能算作是哼唱,更类乎癫狂的尖啸。

那歌声越来越大,仿佛粘在了窗子上似的,旋即又轻飘飘被风刮走了。

知惆强忍厌恶,将目光收了回来:“要不是姨娘疯癫,侯爷也不会迁恶于您……”

方才八成是公子的亲娘海姨娘来过了。那女人患有疯病,整日潦倒错乱、神志不清,听说还伤到过侯爷,好在侯爷念及旧情未结果了她,只将她关在院中不许出去。

但时间久了,海氏却连累着小公子也染上了疯脏名声。侯爷不待见这个儿子,府上奴才也闻风捧高踩低,小小的孩子独自在侯府后院挣扎过活已是艰难,还要照看着不时发疯的姨娘。

江疾如今十岁有一,竟还不及寻常八岁小儿结实,细手细脚的,像一株艰难站在风里的蒲草。

药壶盖突然噗噗跳了起来,知惆连忙敞开壶口,扑灭了滚起来的沫子。

前几日世子不知发了什么癫,先是调走了全部的医工不许人给他家公子医治;然后又惺惺作态地遣了大夫来为公子看诊——也只是看了诊。

头一帖药还好,隔日他再去求药便四处碰壁,今早更是只从药童手里乞下了些碎药渣。

知惆捧着这包碎渣犯难,生怕药量不对,倒给公子吃出什么毛病来,反而是江疾瞥了一眼后语气淡淡道:“熬就是了,总比没有的强。”

“他怎么样了?我昨日听外面有做法事的祷祝声,他是不是快死了?”

这二人不愧是兄弟,都这幅光景了还不忘问问对方是不是要死了——只不过一个是表面盼着、一个是真心盼着。

可究根结底,那个浮于表面的,或许心还要比真心的那个更真些。

知惆咬了咬下唇:“世子已经能下地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