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反射的镜像里,两个人的面容都有些模糊。
温随以为席舟最好的反应也不过就是沉默,可他却听到一个完全没有任何犹豫迟疑的声音——“我信。”
席舟终于看到温随的肩膀动了动,他似乎被这句话打动,视线忽从窗外移来,却于半途戛然而落,盯住地毯上的花纹。
“可他说我不是……”
温随喃喃,“我
怎么可能不是呢?”
说来奇怪,这一路温随吃过许多苦,凭着坚强的意志才撑到现在,但到了今时今日,心里却像失去知觉般,没感到多少痛苦,只有数不尽的疑惑。
“他说我只是一个梦,是我自己的一个想象,甚至连灵魂都算不上,就凭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就要将我的所有全都抹杀么?是不是也太过轻巧了?”
他的世界已然坍塌,却仍存有一丝微弱的幻想。
这些话像是在对席舟说,却更像对他自己,因为温随根本没给席舟回答的机会。
他追问,“那我如果不是他,我如果只是想象出来的一个人,光凭想象就可以那么真实吗?我所经历的一切难道都是假的?”
“我的父亲母亲妹妹,我带过的兵打过的仗,我受过的伤杀过的人,我护卫过的城池效忠过的国家,还有史册上那狗皇帝给我留下的屈辱一笔,难道统统都是假的?”
他说得恍惚笑得更明显,笑声里透着萧瑟悲凉与浓烈不甘,声音发哑,“行,或许它们真的都有可能全不作数,那我十几年苦练射箭,也可以作假吗?”
温随突然转向席舟,“你告诉我,那也能作假吗?”
当看到温随抬头望来的那刻,席舟的心都要疼碎了。
那双漂亮的、总是坚定直视前方,带给他无数勇气和悸动的眼睛,原本的清澈透亮不再,变得死寂暗沉,哪怕看的是他,也再显不出半分变化。
他的质问里,不含任何感情,他只是在质问。
席舟就像被扼住咽喉,没能第一时间说出什么来,唯有握住温随冰凉的手腕。
“不会作假,都是真的,你就是真实的你,不是任何人的想象。”
温随表情终于维持不住,慢慢浮现出一丝极力压抑的痛苦,嘴唇颤抖着吐出两个字,“骗人。”
“我不会骗你。”
“你怎么可能相信这么荒谬的事!”
温随脊背像跟谁较劲似挺得笔直,手用力挣开席舟,拍在自己胸口,“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怎么可能相信我是个一千多年前的人,席舟,你要安慰我,也不要把我当傻子,我不傻!我知道!”
“小随!”席舟将温随的手腕重新捉回自己手里,却再度被他挣脱,他忍不住拥抱他,却招致他面对敌人般激烈的反抗。
直到他大声说,“小随,我早就猜到你的身份了,在两年前就猜到了!”
温随突然停止挣动,怔怔地望过来,仿佛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但眼里已经朦朦胧胧映出席舟的影子。
“……你说什么?”
“还记得你去淮中的第一个暑假吗?我参加研讨会那天,在那学校的图书馆,我查到了那位将军的真名,他叫温随,字君亭。很好听的名字,君子如冠,亭亭玉立。”
席舟小心松开他一点,认真地说,“那时候我当然不确定,因为这样想确实有些荒谬,我承认我一直都有在观察你,并非因为这件事,而是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是个有故事的人,不像个才16岁的孩子,但后来又觉得你其实就是个孩子。”
“从那天起,我开始印证你带给我的感觉,我渐渐相信,你可能真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个身处不幸却坚韧强大的少年将军,因为你太在意他了,你们给我的感觉也太像了,还有你异于常人的射箭天赋,让我不得不往那个方向想,才觉得一切都是合理的。”
席舟轻轻摩挲温随手指关节的薄茧,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不瞒你说,上次差点在你面前说漏嘴,那些穿越重生,我确实是有目的地去看的。”
“我看书上说的情况有很多可能,比如或许你也是现在这个世界的温随,你的灵魂先到这里走了一趟,再回到你的世界,等过完那边的时间,又因为
某种牵扯不下的原因,你回来了。再比如突然觉醒前世记忆之类的,都有可能。”
“总之,你是一定存在的,不管别人怎么说,真正的感受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亲身经历的别人无法理解,但它们肯定是存在的,是因为它们才造就现在强大的你。当我看到你,现在在我面前的你是真的,我哪怕闭上眼不看你的样子,我也能想起你给我的感觉,我确信你是真的,不是虚无缥缈的想象。”
“……”温随已经在他的诉说里彻底安静下来,他定定地看着席舟,忽然低下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
他感觉到,那只握住自己的宽厚手掌居然隐约有些颤抖。
席舟低低地笑了一声,转过头望向前方,似乎压抑着什么似不敢再与温随对视,只那手还紧紧地不放。
“你知道吗?我也不敢往深里想这些事,每次想起我也会动摇。”
他顿了顿,又纠正道,“说动摇好像不对,对你我从来没有动摇过,我动摇是因为我自己,我……很害怕。”
席舟无声地叹了口气,承认恐惧远不及某些事情来得艰难。
“我没有你那么有勇气,我只是个普通人,在得知你可能的身份后,我变得患得患失,总觉得下一秒,你就会消失,回到你原本的世界里去。”
“我不确定自己够不够资格继续追逐你,站在你身边,陪你一起往前走。我在想……如果有朝一日,你必须要离开这里,那我是该卑鄙一点,想办法把你留下,还是索性放弃一切,跟你去你的世界。”
席舟说到这里似乎是笑了,但很快又化作满眼的怅然。
温随张了张嘴,席舟一直以来都是平和温柔的,他竟从未看出他心中原来早已想过这么多。
席舟抬了抬手腕,看着温随的手,拇指在他手背轻轻摩挲。
“昨天你问我说,如果你失忆了怎么办,我那时觉得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你是不是愿意告诉我你的事情了。而我回答说,我要追到你的记忆里去,其实我是真的这么想的。”
“但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如果真去了你的世界,我可能离你就更远了,当你变成高高在上的将军,我那时又会是什么人呢?我还有没有办法继续追随你,与你比肩?”
“若是也像中写的那样,你会在某个时间点重生,那我该以什么身份保护你,保护你的国家和理想。甚至我还想,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能让我们两个的世界合二为一,那我就……”
席舟还未说完,温随忽然从他身侧起身,席舟下意识停住声音,身前便覆上一片阴影。
温随单手支着身后的沙发靠背,跨过席舟半跪在沙发上,居高临下注视他。
那双眼睛在黑夜里熠熠发光,漂亮的瞳仁宛如魅海之中最蛊惑人心的妖精。
席舟只消一看就动弹不得,能做的仅剩仰起头追逐过去。
温随另一手穿过席舟的头发,冰凉指尖像点着无数火星,激起灵魂尽头的战栗的和身体本能的沸腾。
仿佛将军对士兵下达命令,他道,“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嗓音清冷,不容抗拒,两人呼吸交缠,近得随时低头就能吻上。
可温随却迟迟没低头,席舟凝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脑子里已经有些混沌,手掌从后贴住温随的腰,情不自禁将他向自己揽近。
“……或许还有没有一种可能,让我们两个的世界……合二为一。”
“好。”
温随的嘴唇滑过席舟唇角,最终落在他耳畔,“那就让我们的世界,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