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舟本想说,小朋友果然还是该吃小朋友吃的钙片,甜的。
但考虑到温随搞不好当场翻脸,便自己说给自己听了。
谁知温随突然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钙片盒子,从里面也倒出两片来。
席舟赶忙阻止,“一天两片,不能多吃。”
温随却把那两片给了他,“你那种太难吃了,换这个,甜的。”
席舟怔住,“……”
温随感觉自己像借花献佛,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暂时收回手,“每天只能吃两片?你今天在家吃了吗?”
席舟没想到温随竟然还能考虑到这个,“今天没吃。”
他见温随松了口气,心里某处仿佛也随这个小反应松松地软了一软。
席舟从温随掌心拿起钙片,嚼了嚼,轻声说,“甜的。”
确实很甜。
上次郑许然给的预售票,其实是博物馆新一期展览的,周五开场持续一周。
“这回不是兵器展,是人文主题展,也是那座古墓群里发掘出来的东西。”
温随起初不知道席舟为什么要带他来看这个展,因为从头走到尾,也就是些服饰、器皿、农具之类的东西。
直到最后一站,出口处的那张桌子上摆着两叠新书。
工作人员正给看完展的人介绍:“这本书是根据石碑拓印的,省文物局请名家译注,第一次公开出版,后面还附有这两次展览的文物彩图,很有收藏价值。”
席舟低声对温随道,“那座墓葬被证实是伏昌国的帝王陵,里面还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石碑群,据说上面的碑文记录了伏昌国的历史,前后两百年。”
两百年……
温随一怔,那意思是新帝登基后王朝只维持了十年?
他神色复杂,恰好队伍排到前面,工作人员也给了他一本样书。
席舟直接掏出兑书券,“我们换一本。”
拿到新书,两人走出博物馆。
新书外面有塑封,温随暂时没动,到晚下课回去后,才把它打开。
他直接按目录的帝号翻到后面,碑文比史书更简略,这里对那位无名无姓的将军只字未提,但新帝的结局却写得清清楚楚。
他在登基五年后让位给同父异母的弟弟,同年病重身亡。
温随知道新帝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水火不容,不可能让位,明显是夺权篡位,却装成兄友弟恭蒙骗天下人。
只可惜那弟弟也在位不久,后来被起义军杀进宫里,吊死了。
看完后,温随说不上什么心情,他窝在沙发里,开始或许还有一丝波澜,但渐渐地就只剩平静。
席舟洗完澡,出来见温随已经合上书,刚才他没打扰,这下也坐过来。
“之前看你很在意那位将军的结局,所以得知碑文要出书的时候,就觉得你可能会想看。”
“你很早就看过?”
“我认识博物馆的人,他们有给我看过碑文的原稿,这书从去年就开始编了。”
席舟拿过温随膝盖上的书,翻了翻,感叹道,“皇帝果然没什么好结局,总算恶有恶报了,可惜将军一家拼死守护的江山,最后只维持了十年,现实还挺残酷的。”
“你怎么不说将军识人不清,活该如此?”温随倒也不是讽刺,只是陈述事实。
席舟
却说,“我不这么认为,这书里写了,皇帝刚登基时还算可以,励精图治推行改制,至少比他爸做得好,但有的人就是无法在顺境中长久,这不代表将军看错了人,因为就算他选择扶持另一个皇子,结果或许也会是一样的……”
像是生怕被误解,又跟着强调,“我的意思不是替滥杀忠良的皇帝说话,我是想说,人相对于历史的趋势而言太渺小,所以只能选择在当下的时间,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好了。”
温随一笑,“也对。”
席舟为开导他煞费苦心,温随看得出来,他以为他是因为爷爷的事,他也看得出来。
虽然误打误撞,但温随其实真的看开了,大约是从席舟带他去寺庙开始,到玻璃瓶里那些纸片为止。
如今纸片还在写,不知不觉,温随的心境却大不一样了,直至看到这本书才恍然。
他现在已经可以旁观者清地看待,回想当初确实是恨极了,除了恨什么也不会了。
他在这个世界醒来后看似无欲无求,但当听见明语将军四个字,那种痛彻心扉的感受只有他自己知晓。
其实师父教他修习射艺,修身养性是每天必做的事情,温随自小养成淡泊的性子,哪怕后来在战争和朝堂中浸淫,这种性子其实也没太大改变。
他曾将一场战役看得很重,却将荣辱得失看得极淡,对自己要求颇高,却从不拿来同别人相比。
也正因为这样与世无争,他很适合心无旁骛地练箭、杀敌、甚至牺牲。
但非常不适合在朝堂尔虞我诈的夹缝里求生存,父亲被陷害去世后,他就彻底沦为别人的箭靶子。
所以后来温随的内心是动摇的,父亲为国尽忠被人诬为结党营私,自己心无二用却被陷为勾结外族。
那些从小坚持的君臣道义一朝颠覆,带给温随的打击是致命的。
他后来很长时间无法直视箭镞的锋锐,就是最为直接的体现。
不过温随现在都看明白了,“就算不是识人不清,那位将军也不大聪明,史书上不留名,野史上留的还是恶名,如果按你说的,野史结局是错误的,将军没有叛国,那他就是被冤枉了,被冤枉了还不跑,还等着被杀,也确实有点傻。”
“……傻不傻的,我不评价,”席舟说,“我只觉得不要因为结局就否定他前面活过的二十年,那位将军倘若在世,听你这个后辈这么说他,恐怕会觉得失望。”
“他不会,”温随说,“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那不就对了?”席舟在书封上轻轻拍了拍,“真英雄行事,哪里需要别人评判,我们在这里讲历史,历史上的人知道估计只会觉得好笑。”
温随道,“是挺好笑的。再说他都作古一千年了,怎么可能听到这话?”
“那不重要,”席舟站起身,拿遥控器打开电视,“你能听到就够了。”
温随心里一跳,可看席舟神色如常,还催促他快去洗澡,回来看场比赛录像。
很明显,他刚只是随口说说。
温随应了一声,回卧室拿换洗衣服,再回头,席舟正在认真挑选碟片。
不管听不听得到,平心而论,多亏了席舟。
因为他,哪怕某天自己悄无声息地消失,温随也觉得,总算没有遗憾。
如果可以,温随想,他也希望席舟能不要有遗憾。
毕竟遗憾这个东西,太能消磨人。
温随已经能在18米射道游刃有余,下一步就要练30米室外射道了。
技术都不变,但箭要射得远就得加高弓的磅数,体能是温随目前急需突破的。
不过这几天天气不好,降温风大,暂时只能在室内强化体能。
温随同时也在兼职助教,到周六时,多功能教室准备上视频课,郑许然给了温随一张盘,教他怎么在电脑上试播。
这张盘上什么字也没有,问郑许然,他说是冉冉上次比赛的视频,刚刻的。
“征求冉冉同意了,我还刻多一张,下周二时候给她。”
“这个视频手机上不是有吗?”
温随确信自己没记错,比赛后第一次课席舟就用手机给冉冉看过比赛方传回来的现场视频。
他也帮忙放过别的视频课件,都是直接从手机连电脑点开就可以。
“刻盘存着二次备份呗,不然时间久了手机里一堆东西容易找不着。而且呀席哥说这样比较正式,就像我们拍照,也有人会洗出来做成相册,虽然现在这么做的少吧,但也算种情怀嘛。”
看郑许然把盘放进光驱,温随仿佛不经意地问,“席舟以前比赛也都会刻盘吗?”
“应该吧,他有这习惯。”
温随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当晚,温随在席舟准备放录像的时候,主动在抽屉前说要自己选,他选了席舟说“没内容”的那几张。
他果然还是不同意,但温随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你说过的,可以换个愿望,我就想看这些。”
玻璃瓶里塞满各色纸片,静静地立在席舟面前。
他将它拿起来,窗外月光、对面楼宇的光、客厅的光都足够亮,聚集在瓶里,像藏着万千幻象。
轻薄透明,既像躲避或隐藏自我的盾牌,更像是层可有可无的窗户纸,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