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我们都是任务失败后归来的卧底搜查官,不过很明显,我与你的境况完全不同。”

诸伏景光并没抬头去看坐在审讯台后的那个男人,只是垂眸随意把玩着腕表,漫不经心道:

“虽然没亲身体验过,不过多少也可以猜到一些……上野前辈,这种被流放的感觉一定不好受吧?”

随着话音落下,他听到了坐在对面的那人猝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以及骨骼关节摩擦的脆响。

“不小心戳到你的痛处了吗?”诸伏景光倚靠在椅背上,先是敷衍地道了声歉,又毫无歉意道:“请原谅我的无心之失。”

监控室里,白井直纪看了眼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的上司,斟酌着道:“诸伏先生看起来……和平常表现出来的性格差距很大。”

“对于不同的审讯对象,不同的审讯风格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安室透看着电子屏幕上的两人,“如果想以最快的速度撬开上野自由的嘴——那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他口中指的那个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安室透专注地看着那两人,来自上帝视角的观察能让他注意到许多或许连当事人本人都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坐在审讯室里的那个黑发青年是他的幼驯染,是他熟识十余年的至交好友,更是在击溃黑暗与罪恶的这条路上不可或缺的同伴。

看着大屏幕中姿态放松的审讯官,他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

那失联的三十三天里,神津真司对hiro带来的影响无法估料,在重新穿上那件黑色外套后,就仿佛是触碰到了什么无形的开关,hiro身上竟然也带上几分那个骄矜又从容不迫的男人的虚影。

这将是一场优秀的扮演,毫无疑问,对于此刻的状况,那种神津真司式的行为举止和说话风格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安室透无法评判神津真司为好友带来的这份影响究竟是何性质、又究竟是好是坏,或许是因为在重新揭开那段往事的路上一再走远,于是对那个人的感官评价也随之一变再变,他当下已经无法做到抛开一切其他因素地客观地评价那个人。

诸伏景光并不着急切入正题,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面对他时,上野自由所展现出的态度里带着面对其他人时未曾捎带的细微差别。

他面上仍旧不显,脑海中却已然开始反复思考起来,那究竟是什么?

意外?惊愕?恐惧?还是其他别的东西?

上野自由绝对不仅仅是认识他那么简单,在他刻意提及他们相似的身份——任务失败后归来的卧底搜查官时,上野自由的情绪起伏的确有所扩大化,却并没有展现出丝毫惊诧。

上野自由知晓他的卧底搜查官的身份,甚至毫不意外于他的卧底任务已经失败,但是在图像情报分析室他们初次见面时,上野自由当时给出的反应更偏向于惊讶。

——上野自由在惊讶什么?

【“怎么会是你?!”】

诸伏景光的脑海中短暂地回响起那道脱口而出的声音,他不得不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上野自由曾经对我讲述过他在任务失败后发生的故事,即使并未明说,但是他对自己被调职去图像情报分析室的结局有所怨言,而且至今无法释怀,他有很大概率会拒绝与你交流,用这件事借题发挥引他开口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像在进入这间审讯室之前被告知的那样,那的确是上野自由的痛处,至少在刻意提及这点后,即使对方的态度仍旧是不愿配合,但是他们已经开始逐渐展开交流。

交流是审讯中必不可少的手段,无论是言语还是肢体语言,哪怕仅仅是一个眼神的交接,都有可能带来一个截

然不同的走向和结局。

“如果你是想用这种话激怒我,企图引导我说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证词,那你还是趁早省了这条心吧。”

褪去身处图像情报分析室时的阴郁和沉闷,审讯室中的上野自由身上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无谓,恍然间依稀能窥探出几分属于曾经的那个卧底搜查官的影子,他淡淡道:“审讯室这种地方我比你熟,就不必大费周章了。”

“很熟悉啊……”对方的从容自如并没有影响到年轻的审讯官所展现出的态度,诸伏景光只是不慌不忙道:“是因为任务刚刚失败的时候被审问过很多次吗?”

上野自由的藏在刘海下的眼睛顷刻之间冷了下来。

狭小的空间里陷入一片瘆人的寂静,主导这场审讯的那个黑发青年终于舍得抬起头,他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坐在面前的男人,眼神中隐隐还能看出几分怜悯和嘲弄,几秒后,他突然笑出声:“上野君,你果然还是没弄清楚现在的状况啊。”

上野自由:“装神弄——”

“是他救了我。”诸伏景光突然打断道。

虽然从事实上来讲这毋庸置疑,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在口头上承认神津真司救了他。

他从始至终都未曾相信过那个调酒师,但是也从未否认过神津真司的一系列行为为他带来的帮助和庇护。

审讯室内依旧是一片寂静,诸伏景光没有直说那人的姓名,但他还是满意地发现上野自由立刻就明白了刚刚那句话中的“他”指的是谁。

“你说,他会为什么会救我?”

频繁地使用疑问句,把握主动权,将话题走向紧紧抓在掌心,这还是他从神津真司那里学来的方法,对于一位审讯官来说,这的确是个相当实用的沟通模式。

上野自由没有回答,但是无论是在场的诸伏景光还是摄像头外的安室透以及白井直纪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上野自由身体上的紧绷。

紧张感——对于一个正在接受审讯的人来说,这是逐渐慌乱和对事态失去控制权的开始。

未知永远带着魔力,就像他还住在那栋房子里时,他忌惮于调酒师的神秘,却也会为了那份神秘而不断试探和探究。

神津真司为什么会救他?或许除了神津真司本人以外,根本没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抛出一个近乎于没有答案的问题,上野自由当然无法回答,诸伏景光也根本不在乎上野自由能否给出答案,他只需要看到有关“神津真司”的暗示完美地埋进了上野自由的思维中,又逐渐生根发芽,这就已经足够了。

即使已经离开了那栋房子,那个名为神津真司的调酒师却还是在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存在于他的生活和工作中。

诸伏景光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腕处的表盘,反应过来自己的这个动作时,他的手指微顿,向旁边挪动了几分,顺势整理了一下本就整整齐齐的袖口。

做完这一切,他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其实不止是那块手表,自己此刻穿在身上的那件衣服也属于神津真司。

他将那缕突然冒出来的杂念压下去,干脆将手放在了桌子底下。

上野自由对神津真司相关的事情展现出来的态度很奇怪,不是怨恨,不是憎恶,当然也更不存在丝毫愧疚。

“他畏惧着神津真司。”

——那是或许连本人都不曾察觉的畏惧。

从隐形耳机中传出的来自好友的熟悉的嗓音和脑海中浮现的猜想几乎同一刻出现,诸伏景光微微勾了勾唇。

显而易见,他们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本该已经走到了绝路,但是他救了我。”诸伏景光平静道:“事已至此,你还觉得只要自己不松口,就再没有其他人能揭开那段往事吗?”

上野自由定定地看着审讯官,修剪平整的指甲刻入掌心,刺痛感为他重新带来了清醒的认知。

“那段故事里的主人公可从来不止是你一个,上野自由。”

“无论是管理官还是警备局的任何一个人,你也知道的吧,无论是谁,大家都会更愿意相信——”

“那又怎么样!!”

上野自由猛地站了起来,但是被禁锢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腕让他的身体还未离开座位时就再次跌坐回原处。

他的身体最大限度地前倾,胸膛肉眼可见地剧烈起伏着,隐约能够听到骨关节挤压时产生的摩擦声,在某一刻,无法继续抑制的翻涌的情绪终于还是突破了界限。

“注定只有一个人能回来,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应该是我!”

或许这句话已经藏在他心中已久了,所以他才会在这一刻拔高音量喊出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他停顿了两秒,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有些神经质地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人只能是我!”

监控室内的安室透仿佛忘记了该如何眨眼,他的右手紧紧按在耳麦上,唯恐自己错过任何一个音节。

接收到白井直纪的眼神,风见裕也立刻反应过来,他将的身体紧贴审讯室的门,绷紧神经,只需要一声令下,他就会立刻打开这扇门冲进去,以防止任何意外状况的发生。

诸伏景光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双眼眶猩红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

但是他依然维持着那副不紧不慢的姿态,平淡地瞥了一眼神色中带着几丝歇斯底里的男人,最终仅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而这种高高在上的、甚至显得有些轻蔑的姿态成功地再次刺激到了上野自由敏感的神经。

“你这种人怎么会明白?!”

“你们根本不会懂!那个人天生就属于那里,用让他留在那里换我离开有什么不好?!我没做错任何事!”

“我没做错任何事!!”

审讯室里的两人一个激动一个平静,在极致的反差下却诡异地达成了某种无法界定的平衡。

一个人会不断重复同一句话,那也代表着他本身对这句话的不信服,所以才会反常甚至是病态地不断进行重复,在试图说服倾听者的同时,也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诸伏景光不知道那段或许只有神津真司和上野自由所经历过的往事究竟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利益能驱使一位训练有素的卧底搜查官背叛同伴,但是他知道,好友此前做出的推断或许是真实的。

【“如果这才是神津真司该有的模样呢?”】

脑海中响起这句话的同时,他近乎本能地抚摸了一下手腕上的那只做工考究的手表的表带。

这只手表还是他从醉酒的神津真司的手腕上摘下来的,虽然他不太懂奢侈品,但是仅仅是翻看两眼,也足以分辨出那份肉眼可见的昂贵。

“你辜负了他对你的信任。”

听到这句话时,上野自由忽然笑了一声:“我有要求他来信任我吗?明明是他自己要信我的,难道还能怪在我头上吗?”

“明明都告诉过他快点离开了,直接走掉不就好了,但他不肯听我的话,我又有什么办法?”

在初始的几分激动和癫狂过后,那段不堪的往事的重提仿佛没再为他带来什么影响,上野自由抬了抬下巴,让遮挡视线的头发向后垂落,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眸子:“我给过他选择的机会的,是他自己选错了。”

无人应和,像是为了肯定自己的话,他又机械性地重复了一遍:“明明是他自己选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