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江眠月便笑不出来了。
下午各堂分别上课,广业堂上的是九章算术。
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还什么猪蹄。
江眠月两眼发直,看着堂上助教的讲解,很是疑惑。
明明自己每个字都能听懂,为什么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跟她相似的人还有不少,但是大多数似乎都很快进入了状态,开始回应助教的问答。
江眠月冷汗缓缓冒了出来。
完了,听不懂。
怪谁?怪自己。
从前父亲书房里便有九章算术,她当时还小,翻了翻便觉得十分不耐烦,仿佛生来便对这些不感兴趣,父亲说要教她,她便回应道“科考又不考,学那个作甚,日后管家算银子,也用不到那么些个复杂的问题。”
父亲见她确实没兴趣,笑了笑也就作罢,江眠月却没想到,九章算术这个难缠的家伙,在这等着自己呢。
她觉得头晕极了,单手撑着脑袋,眼睛定定的看着助教,心中仿佛坠入悬崖,七上八下十分痛苦。
学这个,倒不如让她写一天的文章,写十篇,二十篇,都不在话下。
但是必须要学。
若想升下一个学堂,各门课业必须至少为二等,她如今糊涂至此,别说二等了,能否合格都是未知数。
江眠月微微蹙眉,认真听着助教说的话,管他有用没用,听得懂听不懂,全都一股脑记在了自己的书本上。
祁云峥从广业堂侧门路过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她蹙着眉低头写字的模样。
秋日的阳光正好,和乐公主离开后,国子监又恢复了原本的宁静,风时不时的吹过回廊,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学堂中,少女低头蹙眉,一脸苦大仇深,看那样子,几乎想要将助教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
祁云峥眼眸中浮现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可笑意还未停留一瞬,他的睫毛一颤,面色微凉。
只见学堂中,趁着助教不注意的时候,不远处,有个男监生,正悄悄的偏过头,偷偷的往后看。
他的斜侧面,便是江眠月。
江眠月专心誊抄,根本无瑕顾及周围,一脸认真,可她周围却不是如此。
祁云峥记得,那监生叫刘钦章,关过一日禁闭。
又过了一会儿,祁云峥发现,江眠月的右侧面,又有一位与她同一排的男监生,正在悄悄看她,眼眸里带着些期盼,眼珠子里似乎都在闪闪发光。
那又是谁?
祁云峥冷冷扫视整个广业堂,喉结微微动了动。
“祭酒大人?”
祁云峥侧身一看,却是方监丞。
“您亲自过来巡视吗?”方监丞有些不好意思,“祭酒大人凡事亲力亲为,下官实在是十分愧疚,下官刚刚从别的堂巡视过来,广业堂一般是纪律最为严明的,监生们都很乖巧。”
“广业堂课上纪律不明,有几人东张西望,你注意查看。”祁云峥声音微凉。
“啊?好的,祭酒大人。”方监丞一头冷汗,“下官一定注意。”
一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江眠月回过神来才发现,似乎有人一直在打量着自己,她微微一抬头,便看到自己右侧面有一人,眸光发亮,与她目光对上之后,那人等助教一走,便立刻起身来到了她的座位前。
“江监生。”那人开口便是十分客气,礼貌至极,顺便还跟她行了个礼。
江眠月颔首,“你是?”
“李随,你忘啦。”那人生得非常瘦,襕衫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肩膀上也是瘦削得没什么肉,看起来十分可怜。
“有什么事吗,李监生?”江眠月十分客气,“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不能耽误太久,我一会儿还要去会馔堂给大家拿饭。”
“有一件小事,想请江监生帮忙。”李随舔了舔嘴唇,有些不好意思,“江监生,那个……祭酒大人手写的那份手稿,是还在你这里吗?”
“是的。”江眠月心一动,“怎么?”
“是这样,我对祁大人的书法,非常的仰慕,若是能……”
李随还未说完,江眠月便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了一张叠得十分整齐的题纸来。
“你想要?”江眠月问。
李随眼睛里几乎放出光来,如狼似虎般的盯着那张纸。
“送给你如何?”江眠月说完,便将手中的那张纸,缓缓地放在了李随的手心里。
“真,真的吗?”李随几乎要激动地疯了,“可以吗?这可是祭酒大人的手稿,你便这样送给我了?这,这怎么好意思!”
李随一面说着,却是一面飞快的将那张纸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江眠月倒是不甚在意,“你拿去便是。”
反正祁云峥说过,让她随意处置,她的题早已写完了,根本用不着那张题纸,如今放在自己身上也是浪费,不如送给需要它的人。
“江监生,斋长,日后你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或者我出得上力的,直接喊我便是,刀山火海,义不容辞!”李随道。
“好啊。”江眠月朝他笑了笑,心中这题纸倒还不错,好歹赚了个人情,“我记下了。”
课业结束后,江眠月拿了饭菜,与兰钰他们一道吃饭。
兰钰见她心不在焉,不由得问道,“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嗯,九章算术,你们听得懂吗?”江眠月试探着问。
“听得懂啊。”兰钰点了点头。
“还好。”尹楚楚说,“我们昨日学的,我觉得很有趣。”
“是的,还挺简单的。”吴为点头应声。
江眠月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缓缓跌进了谷底,顺便被大石块撵得稀碎。
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大家都觉得难,而是只有自己觉得难。
江眠月倒吸一口冷气,觉得面前这饭一点也不香了。
“怎么了?江监生,手还疼吗?”尹楚楚问。
“……嗯,疼。”江眠月捂着结痂的手,欲哭无泪。
吃完饭,江眠月和尹楚楚结伴去敬一亭,江眠月一路上魂不守舍,来到敬一亭门前的时候,尹楚楚才发现,江眠月的手上,居然还拿着……油纸包。
“哎呀,忘了。”江眠月懊悔不已,她满脑子都是九章算术,哪里有心思想着这东西,不知不觉便拎在手上拿到了这里。
江眠月便将那油纸包放在了门外,再进敬一亭的厢房。
袁付伟早已到了,正在与祭酒大人汇报今日的工作,她们到时,正好说完,起身先离开了。
另外,还有一位斋长,正是那位率性堂的顾惜之。
顾惜之坐在远处,面容柔和,一幅书生之气。江眠月看到他如此,便不由自主想到了今日吴为说的那些话。
“她不喜欢太强势的男人,喜欢温柔儒雅的……特别是,国子监的监生这样的。”
顾惜之那一身襕衫,几乎就是为他定制的,穿在身上可谓是书生意气,一股君子之风,话语间门温和不说,还从不吝啬助人。
江眠月看他端坐在那处,一时间门出了会儿神。
直到一个声音冷冷传来。
“广业堂斋长。”
江眠月猛地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学生在。”
“今日情况如何?”祭酒大人冷声问。
“一切都好。”江眠月道,“广业堂诸位监生都守规矩,极为认真,课业也都完成了。”
“不错。”祁云峥声音温和了些,“崇志堂呢?”
尹楚楚立刻认真答话。
江眠月缓缓松了口气,刚刚他一开口,还以为他要发难,好在目前看来,他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顾惜之。”祁云峥忽然道,“背诵《春秋》卷十一。”
顾惜之一愣,即刻站起身来,细细思忖片刻后,张口便开始,字字清晰,句句不错。
江眠月头皮一麻,一旁的尹楚楚也浑身紧绷。
斋长每日还有这等考验?
顾惜之背了一会儿之后,祁云峥似乎还算满意,“可以了,你回去吧,好好歇着,今日之事,我自会处理。”
顾惜之听闻此言,松了一口气,感激道。“多谢祭酒大人!”
他转身便离开,屋里便剩下尹楚楚和江眠月。
“尹楚楚。”祁云峥缓缓道。
“学生在。”尹楚楚紧张地手抖。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1)祁云峥道。
尹楚楚发现这正是自己今日所学,立刻道,“敏于事而慎于言。”
“好,回去吧。”祁云峥声音温和。
尹楚楚舒了口气,看了一眼江眠月。
江眠月心中升起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
不要九章算术不要九章算术不要九章算术……
祁云峥幽幽看了她一眼。
“今有积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步。问为方几何。”
“……”江眠月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