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则冷静地咳嗽道:“衣公子若愿与我一同备嫁,将飞衣商行当作嫁妆带进雷小姐的闺房,我不介意与衣公子共做雷小姐的平妻。”
衣公子:“…………”
饶是衣公子,也为苏梦枕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回答懵了一懵。
王小石捅了捅身边的白愁飞:‘完了,大哥被衣公子气疯了。’
衣公子道:“可惜了,雷小姐。你看苏楼主这个男人,他宁可与别的男人共侍一妻,也不愿付出小小一个金风细雨楼的代价,独享你的恩宠!”
雷纯眨了眨眼。
将眼中的泪水眨了回去。
看她的表情,有点想笑,却似乎更加想哭。
在马车上久等他不来的林大掌柜,走近衣公子身边。
衣公子道:“雷小姐,有……”
衣公子还待再说,林大掌柜见状,看到雷纯的表情,众目睽睽之下,伸手轻搡了下衣公子的肩膀。
衣公子:“……”
衣公子:“…………”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衣公子不得不卡了壳。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衣公子生硬地瞥向白愁飞,生硬地转移话题,生硬地道:“白公子,你方才似乎与雷小姐有所争执?‘没有本领的人,都该死;没有本事的人,如果不趁早学些本事,被人杀了,也不应有怨言’?”
白愁飞警惕道:“衣公子有异议?”
没办法,衣公子方才怼关七怼雷损怼苏梦枕怼六分半堂怼金风细雨楼还都占据上风的业绩,不能不让白愁飞警惕。
白愁飞的警惕是对的。
然而白愁飞的警惕不能救他的命。
衣公子左手支颐,抚摸轮椅上的白熊皮毛,嗤笑道:“弱肉强食,强者为王,这固然是人间的道理——但
这是禽兽的道理,而不是人的道理。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间有法律,有道德,有情义,什么时候轮得到拳头发言?
“就算如今世道诡谲,只轮得到拳头说话,人的心中,也当有一杆秤,一杆讲情的秤!一杆让人不至于沦为禽兽的秤!
“而你白愁飞——”
衣公子笑,笑得轻蔑,轻蔑得刺痛了白愁飞的眼:“而你白愁飞,虽然强,却强得像个禽兽!
“小心啊,白愁飞。以禽兽之道为人者,也必当毁灭于禽兽之手!”
白愁飞:“…………”
白愁飞的脸色骤然无比难看!
白愁飞却不敢动手杀人。
因为一个半脸面具的俊美护卫,一个疑似至臻境的强者,出现在衣公子身旁,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这个强者,竟然一直等在岸边,而无人察觉!
若方才雷损动手,雷损也会被制止!
幸亏衣公子有钱。
幸亏衣公子不仅有钱,还恰巧能用钱,请来一个至臻境做护卫。
否则,就算衣公子有钱,他也早为他的这张嘴,死了上百次!
白愁飞抬头望天,收敛眸中杀意,深深深深地吸气。
然后盯住衣公子。
衣公子的轮椅却转向雷纯,椅背朝向,留给白愁飞一个雪原白熊的头颅。
雪原白熊头上,空洞的双眼直勾勾觑着白愁飞,仿佛最不屑的嘲讽、最高傲的蔑视!
衣公子再次面向雷纯。
这一次,雷纯眼中的苦涩,总算褪下去一点。
衣公子道:“雷小姐,有……”
但衣公子身后,白愁飞讥嘲地打断了他:“衣公子,你说我大哥和雷损对雷纯虚伪,但他们是身在局中,时局所致,不得已而为之。若要论虚伪,我们在场所有人的虚伪,加起来都抵不过你一个!”
衣公子看着越过雷损,看着雷纯:“哦?洗耳恭听。”
白愁飞道:“衣公子啊衣公子,你站在飞衣商行主人的位置上,为雷纯抱不平,殊不知——雷纯啊雷纯,你是不是感动得要将衣公子引为知己?
“可惜啊雷纯,你可知道?昨夜宫中晚宴,就是你眼前的衣公子,为你抱不平、挑拨你与我大哥和你父亲关系的衣公子,告诉宫中众位:你与雷媚两人,将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决出胜负的关键!
“衣公子这个局外人,这个眼中只有利益的生意人,为了他不知名的目的,两张嘴皮子上下一碰,一句话将你拉入汴梁斗争的漩涡中心!”
背对着白愁飞的衣公子笑了。
雷纯看着衣公子,道:“是吗?我才知道这事……衣公子,原来令我这个弱女子身不由己的,你也是其中一员?”
衣公子又笑,左手支颐,对雷纯眨一下右眼,道:“糟了呀,不太容易否认。”
“衣公子,你口口声声指责我禽兽,哈,”身后仍是白愁飞的冷斥,“可笑、可笑!却不想想,你自己也是站在强者地位上,摆布弱者命运的一员!我若是你口中的禽兽,你莫非不是一头更大、更无耻的禽兽?!”
衣公子还笑。
衣公子像是被人发现了可爱的小秘密,笑个不停,笑得温柔似水。
他与雷纯目光对视,对身后的白愁飞道:“是啊,白公子。所以我才叫你……小心点。”
衣公子这一个笑,分明是对着白愁飞,却笑得雷纯脊背乍寒。
……又生出无端向往。
衣公子这一个笑,在父亲雷损死的那一天,雷纯朦胧的泪眼前,又遥遥再现。
而现在,衣公子也终于说完了他被打断两次的话:“雷小姐,有一个问题
,你知不知道答案。”
他当着雷损的面,笑得困惑,彷佛真不知晓答案般,问了个雷损非杀他不可的问题:“关七要找他的爱人温小白,为什么会——找到你身上?”
雷纯愕然抬头。
周身的景色缓缓淡去,只留下衣公子和衣公子的轮椅,仍旧轮廓鲜明。
雷纯站在原地,环顾四周,数不清的模糊人影从四面八方走来、奔来、涌来,熟悉或陌生,扭曲成斑斓色彩,飞速向她身后隐没。
‘雷损死啦!’有人说。
雷纯一会儿与温柔出逃,陷入一个黝黑深深的小巷。她挺身而出,护住温柔,炙热恶心的铁棒自下而上,捅破她的身躯……好痛、好痛啊。她想。她忿!她却想说:温柔、温柔别哭!
又一会儿,雷纯身在光亮堂堂的金风细雨楼中,她的未婚夫在庆贺她父亲的死,她却在等待她父亲的再现。很快很快。雷纯耳边,响起嘈杂重叠的刀击剑鸣之声,武器入肉之声,苏梦枕的恸呼,父亲雷损的叱咤。
全是光影。可怕的影。缭乱的影。头晕目眩的彩影。
和轮椅上如神魔般旁观的衣公子。
直到——
那一抹暗袭的木剑!
雷媚的剑。
斑斓飞奔的影全停。
雷损。
重伤的雷损。
濒死的雷损。
她的父亲,躺在她怀中。
渐渐没了声息。
雷纯抱着雷损逐渐冰冷的身躯,呆在原地。
她抬头,看向前方。
那从始至终,一直都遥遥看着的,坐在轮椅上的衣公子。
披珠挂玉,衣衫暗蓝若深海的衣公子。
“我想与你做交易。”雷纯哑声道。
身周金风细雨楼的亮堂景色,融化,又凝固,换作衣公子府邸上,光线柔和的厅堂。
身后是狄飞惊,身侧是盖了白布的雷损遗体。
厅堂上首,衣公子坐在白熊皮毛的轮椅上,缓缓吹了吹茶。
衣公子道:“什么交易?”
雷纯道,声音若断冰切雪:“你准备好要与我做的交易!”
衣公子道:“我可以救活雷损,是的,两位没有听错。但是雷小姐,你确定要救他吗?”
雷纯还没说话,狄飞惊先说话了:“这是何意?”
雷纯道:“救。”
衣公子仰脸观察她,道:“雷小姐,当初三合楼下的那个问题,你现在知道答案了吗?关七要找他的爱人温小白,为什么会——找到你身上?”
雷纯无动于衷道:“衣公子,这是你的考验?”
衣公子道:“请说。”
雷纯道:“衣公子,你想要六分半堂为你所用,对是不对?”
衣公子道:“对。”
雷纯道:“六分半堂如今人心涣散。总堂主逝世;狄大堂主佯降,蒙上污点失却人心。外有金风细雨楼虎视眈眈,面上没有一个可以主持大局的人。而我这个继任者,也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能力不显,难以服众。此时的六分半堂,正是外来势力介入的大好时机。
“六分半堂想要在这汴梁生存下去,我要为父报仇、跟金风细雨楼对抗,就必须寻找一个势力依附。如果衣公子没有入汴梁,六分半堂唯一的选择,就是投靠蔡太师。”
衣公子道:“但现在,我入了汴梁。”
雷纯道:“衣公子你,不论是飞衣商行的主人,还是此行受了汇帝委托、暂代大汇行事的身份,抑或是甫入汴梁便与蔡太师达成生意的合作人,比起蔡京,你都是更好的靠山。况且你早将六分半堂视若囊中之物,你不可能放六分半堂越过你,去投靠蔡京。
“因为,你已经挑中了我,甚至锚定了狄大堂主!”
衣公子赞赏道:“继续。”
雷纯看向狄飞惊,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狄大堂主,已经收到过衣公子的招揽了?”
狄飞惊沉默几瞬,朝向门口,那里,正红官服的顾惜朝正好跨门而入:“衣公子手下的顾大人,手段不凡,狄飞惊佩服。”
顾惜朝道:“狄大堂主对雷总堂主的忠诚,也叫惜朝佩服!”
说罢,敛衽垂眸,侍立在衣公子身旁。
为衣公子剥核桃。
雷纯将这一幕纳入眼底,心中对衣公子的忌惮愈发旺盛、向往也愈盛。
她继续道:“而你挑中了我,要我做你在六分半堂那只手——我不知道你怎么挑中了我,但你已经挑中了。”
‘不。’
‘我知道。’
雷纯眼睫轻颤。
‘因为他了解我,他看到了我心底的渴望。’
‘雷损,苏梦枕,白愁飞,温柔,狄飞惊……喜欢我的,爱我的,都看不到。只有萍水相逢的衣公子看到。’
雷纯道:“那天三合楼下,你问出的那个问题,便是你对我的考验——如果我连查清自己身世的能力都没有,也就没有和你做交易的资格。”
衣公子微笑道:“那你查到了?”
像是身在考场,考官衣公子的这一微笑,叫雷纯心下略定:“我查到了。”
衣公子道:“查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