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池塘里响起石子投水的声音,‘扑通’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突兀。
荀氏家主掌下一松,皱着眉冷喝道:“谁?”
无人应答,假山旁却窜出一只狸花猫来。他紧绷的神色缓缓松弛,松开桎梏,顺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我喝多了酒,下手失了分寸。你去梳洗一番,先行乘马车回内城,我自会跟他们说你身体不适。”
说罢,荀氏家主径直离开,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荀家侍卫本是远远跟着,见荀氏家主离开,他上前去扶起荀夫人:“属下这便去为夫人取冰肌膏。”
荀夫人摇了摇头,她挥开侍卫的手,一点点扶着假山站了起来:“我想在此静一静,你先退下。”
侍卫为难道:“可……”
荀夫人抬手擦拭着鼻间的血,嗓音虚虚:“我不走远,便在这处缓一缓,你若想守着,便离我远一些。”
侍卫迟疑着,终是退了下去,远远守着她。
荀夫人穿过假山,走向荷塘,她凝视着水面上浮动着的绿苔,往淤泥中探了一步,足底刚刚落下,手臂却被人一把攥住。
荀夫人以为荀氏家主回来了,她下意识闭上眼,伸手护住了头。可等了许久,荀夫人也没等到拳头落下,她缓缓睁开眼,转过头便看到了黎谆谆。
她的面色变了变,从煞白到尴红,她想要捂住自己肿胀的脸,却听见黎谆谆道:“你抬头看看月亮。”
荀夫人怔怔地抬起头,她看了一眼月亮,又不解地看向黎谆谆。
“人要抬起头才能看到月亮。”黎谆谆轻声道,“低着头时,便只能看见脚尖和淤泥。”
站在淤泥地里的荀夫人唇瓣颤了颤,她睁大眼睛,泪水控制不住溢了出来,呼吸似是变得急促,唇畔向下压着:“月亮如何,淤泥又如何,这世间总不会如我意,再美的景色入我眼底亦是晦涩。”
她肩膀一耸一耸,抽泣的声音悲恸难言。黎谆谆好似听懂了荀夫人的意思,侍卫方才提及过‘冰肌膏’,这说明荀夫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挨打了。
荀夫人挨打时低着头,一句话不反驳,不躲不避,任由他拳打脚踢。她说‘世间总不会如我意’,到底是荀夫人性格懦弱不敢忤逆,还是反抗了也无用,无人会置喙她的感受?
黎谆谆帮不了荀夫人,身为掌门之女,作为男人之间建权被牺牲的利益品,不是她嘴上一句振奋人心的“你要坚强,你要反抗”便能解决问题。
除非荀夫人不再是荀夫人。
黎谆谆忍不住想,君怀是否知道荀夫人被荀氏家主这般虐打欺辱?
这也是君怀计划中的一环吗?
原来即便是爱,亦是带着算计和不堪。
“如不如意又何妨,旁人可以忘记,但你要永远记得——在荀夫人之前,你先是南风。”
黎谆谆轻轻拥抱了荀夫人,她眼中溢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垂眸喃喃着:“南风,先是南风……”
这句话仿佛重新给她失去生息的躯壳里注入生气,她一遍一遍低喃,直到她缓缓抬起头来,望向黑夜长空上的明月。
荀夫人回过神来,从池塘边的淤泥中迈了出来,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清涕:“谢谢你,我知道了。”
她往回走去,走出没多远,忽而顿住步:“荀氏家宅有一处禁地,那里囚着鹿蜀一族最后的族人。”
黎谆谆默了一瞬,缓声道:“抱歉,我或许没有能力帮到他们……”
那只假山外窜出去的猫是她用符纸变出来的。
她浪费时间去帮荀夫人,不过是因为张淮之看不下去想要站出去阻拦,而她不能放任他掺和进别人的夫妻感情中。
万一因为多管闲事,破坏了她今夜原本的计划,那便是得不偿失。
但在看到荀夫人意图迈进荷塘自尽时,黎谆谆知道这事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了。
最多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去开导荀夫人,费些口水,还能在张淮之面前继续加深她善良的人设,她也不亏。
可这并不代表她是个滥好人,愿意舍命潜进荀氏家宅中救出鹿蜀一族的族人。
黎谆谆拒绝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荀夫人道:“黎姑娘应该听说过荀家的凝元灵草,禁地之中,藏有最后十根凝元灵草,此物便是由鹿蜀一族鹿灵所制,已是将要绝迹于世。”
听到凝元灵草几个字,黎谆谆到嘴边的婉拒拐了个弯,正色道:“但既然夫人开了口,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荀夫人朝她笑了笑,不知从何处取了一张图纸给她:“我的前半生受父亲所控,被逼着嫁人后又成了荀家夫人,他们犯下的罪过我并不是毫无所知,却自欺欺人了数千年。”
“我身后无枝可依,即便反抗也不过是蝼蚁撼树,无畏挣扎。本以为只要一直隐忍下去,总有熬出头的那一日,可我低头低久了,便忘了抬起头还能看到月亮。”
黎谆谆接过图纸,展开一看,竟是荀家老宅的布防图。她怔了一下,听到荀夫人道:“我此生做过最忤逆的事情便是救下君怀,但我从未后悔过。”
待她回过神来,荀夫人已是随着侍卫走远了。
黎谆谆仔细看了一遍,而后将图纸收好,走到张淮之身边:“淮之哥哥,我们也回去罢。”
“谆谆。”张淮之忽而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疑惑地抬头看他,他双眸直视着她,“不论往后如何,我永远是你背后的依靠。谁都不可以欺负你。”
黎谆谆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
见他那般严肃的模样,她以为他要说什么。原来是听到荀夫人那句“无枝可依”,忍不住生出感慨来。
她伸手勾住他的尾指,笑得粲然:“淮之哥哥,我不是荀夫人,没人可以欺负我。”
黎谆谆的字典里没有“隐忍”二字,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退一步海阔天空,而她通常都是退一步越想越气。
伤害过,得罪过她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只有他们和她一样痛苦,那才叫道歉。
黎谆谆和张淮之回到宝灵阁内的时候,萧弥已是在她的坐席上等候已久。
他坐在黎谆谆坐过软垫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摆弄着果盘里的蜜橘。
见两人牵着手回来,萧弥眸色一暗,看似纯良的脸庞上绽出一丝笑意:“黎姑娘。”
她挑起眉,明知故问道:“你来我座位上做什么?”
“今日在庆阴庙多有得罪,怪我太思念我师姐。”萧弥敛住笑意,垂下眸,嗓音也降低了几分,“我师姐名叫黎殊,千年前为封印魔头黎不辞而陨落,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
“前段时间她回到天山,我因闭关错过了与她相见,待到出关时,她却是莫名失踪了。刚巧黎姑娘与我师姐眉眼相似,我今日看到黎姑娘,还以为是我师姐。”
萧弥倏而站起身来,微微俯身:“若有冒犯,还请黎姑娘不要见怪。”
黎谆谆视线在矮几上扫了一眼,在看到莫名多出来的青瓷暖玉酒壶时,眸底划过一丝了然。
他这般诚挚的解释与道歉,若非黎谆谆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怕是都要被他精湛的演技蒙骗过去了。
她沉默着未应声,萧弥起了身后,果然执起桌上的青瓷暖玉酒壶给她斟了一杯酒:“倘若黎姑娘不嫌弃,可否与我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