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旁人的时候,男子凌厉的剑眉微微皱起,清冷双眸浮起一丝忧色。
倘若让了解摄政王性情的臣子瞧见了,定会感到惊讶万分。
想不到冷若冰霜,残酷无情的摄政王居然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陶临渊静静盯着桌案上的信笺,这是一封让贤书。
纸上的字行云流水,柳骨颜筋,笔力脱俗。
是小皇帝的字迹无疑。
这封让贤书是他在小皇帝平日里常看的话本中翻出来。
小皇帝在让位诏书中提及大魏始皇当初殚精竭力一统中原,是为了解救黎明百姓于无休无止的战乱中。
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小皇帝毫不避讳称自己无德无才,江山辈有才人出,摄政王雄才武略,盖世无双,大魏百姓若是得此圣贤明君,定能永保安泰,故而他自愿退位让贤,将江山社稷交予摄政王之手,以佑苍生。
在这篇洋洋洒洒的让贤书中,小皇帝的文采发挥到了极致,甚至不惜中伤手足,指责南帝魏浔若是执迷不悟,为了一己私欲贪恋皇权,便是阻止大魏黎明百姓安泰的罪魁祸首。
能将窝囊至极的让贤书撰写出此等大义凛然的气势,恐怕也只有那个古灵精怪的小皇帝才能干得出来。
想到少年明眸弯弯,神情专注,落笔成文的模样,陶临渊的心尖好似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小皇帝昨夜在宫宴上说要送给他的礼物,恐怕就是这封让贤书!
暖阁中暗香浮动,处处是少年身上独有的幽香,一丝一缕,弥漫在他的鼻尖,仿若藤蔓缠绕上他脚踝,稍不留意,就被妖娆带刺的藤蔓束缚全身,毒刺扎入他的肌肤,疯狂吸食他的血液,好让花香绽放得愈加浓郁。
他可以抽剑斩断身上的藤蔓,只是藤断花败,他从此再也嗅不到少年身上那抹世无其二的幽香。
这时,殿外传来宫人扬声通报:“竹侍郎请求面见摄政王。”
“让他进来。”
少顷后,一位身着竹青色锦袍,面容干净,五官俊秀的青年步入暖阁,他冲太师椅上的摄政王行了一礼。
“下官拜见摄政王。”
陶临渊瞧见此人,并未收起紫檀木桌上的让贤书,而是让竹侍郎上前一观。
竹侍郎名叫竹成文,他生于书香世家,其祖父是漠北金城书院的山长,竹家一族曾经在漠北声名远扬,族中子弟更是各有建树。
后来,竹成文的祖父在酒席间大肆赞扬无旨出兵,抗击金人的车骑大将军,此事被小人上奏给明德皇帝,明德皇帝闻讯后大为震怒,下旨削除竹家世代子弟参加科考的资格。
被斩断科考路的竹成文只好弃文从武,并在军营里结识了与他年纪相仿的陶临渊。
竹成文从小饱读诗书,文采斐然,可惜他在武艺上荒废得不只是一星半点,若非陶临渊多次出手相救,他早就命丧战场。
后来,竹成文得知陶临渊竟然就是那位无旨出兵的车骑大将军后人,他见陶临渊文武兼备,气宇轩昂,再加上对方数次的救命之恩,竹成文毅然决定追随这位池中金龙,助他一飞冲天。
短短七年,陶临渊步步高升,最终成为大魏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世人皆知,竹成文和薛锰二人则是摄政王一文一武,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
竹成文拾起桌上的信笺,他一眼认出信中的迹出自小皇帝之手。
平日里摄政王的理公务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张自画像,听詹公公说是小皇帝亲手为摄政王临摹的画作,画中有一段拍马逢迎的诗词让竹成文记忆犹新。
他感叹大魏皇帝毫无气节的同时,又惊讶于小皇帝年纪轻轻,居然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字。
可当竹成文读完心中内容,剑眉不由高高扬起,不敢置信道:
“这...这竟是...皇上书写的让贤书!”
“不错。”
陶临渊语气沉静,他给自己斟上一盏茶,浅啜一口,淡淡道:“竹侍郎有何作想?”
竹成文从万分欢喜中冷静下来,思虑片刻答道:
“行宫之内守卫森严,郑舞苍的武艺不输薛锰,能将皇上神不知鬼不觉掳出行宫,想必这些人定是十分熟悉行宫内的结构,臣听闻皇城和行宫之内有一些密道,只有大魏历代帝王才会知晓,大魏除了先太子之外,还有另一位皇子能与先太子并肩,此人便是南帝魏浔。”
竹成文顿了顿,他见摄政王轻轻颔首,想来是默认了他的想法,继续道:
“金人投降后,文人墨客对摄政王放弃出兵荆州,收回故土之举大加赞赏,王爷的名声在民间可谓是口碑载道,魏浔此时掳走皇上,极可能是想逼迫皇上写下让位诏书。”
“臣原本还担心魏浔得到让位诏书后,会以铲除逆党为名号令诸位藩王出兵。不过既然摄政王手中有了让位诏书,应当在魏浔昭告天下前登基,迅速派兵南下,好打魏浔一个措手不及!”
竹成文越说越心潮澎湃,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能如书中的旷世大能姜太公一般,协助摄政天开辟一代新的王朝。
他想到这段时日里,朝中百官对摄政王和小皇帝二人之间关系议论纷纷,竟还有宫人传出摄政王与小皇帝有着暧昧不清的断袖之癖。
竹成文对这些流言蜚语嗤之以鼻,在他心中,摄政王清雅矜贵,孤傲不羁,宛若塞北雪巅那株与世独立的天山雪莲。
这样顶天立地,清贵高雅的男子,注定会站在云端俯视众生,成为一代流传千古的帝王,又怎会有着那种自甘堕落的癖好。
摄政王对小皇帝好,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了堵住朝中世族的悠悠之口罢了。
“不可,若是本王现在登基,皇上在魏浔手中便失去价值,魏浔并非怜惜手足之情的人,定不会留皇上的性命。”
“如此更好,魏浔若是杀了皇上,王爷有让位诏书在手,岂不是师出有名。皇上一死,王爷出兵南下,便可名正言顺收回荆州,一统江山。”
竹成文话音刚落,瞧见摄政王抬起双眸,朝他冷冷瞥来。
男子幽深且黑暗的眸子,仿若即将喷发前的炎火之山,看似宁静,却涌动着毁天灭地的情愫。
竹成文一时不知自己那句话说错了,竟惹得摄政王动了怒火。
“本王曾答应过皇上,定会护他周全,你去联系江南那边的影子,让他们务必要找出皇上的下落,将皇上安然无恙带回来。”
竹成文闻言大惊,忙开口规劝:
“摄政王请三思,魏浔此人生性多疑,皇城司耗时七年,折损了百余名出类拔萃的影子,才成功在他身边安插下二人,若是因找寻皇上的下落而暴露出来,实乃得不偿失!”
“臣实在不明,摄政王既然有了皇上的让位诏书,为何还要舍近求远,非要将皇上救回来?当下天时地利人和,王爷莫要错失良机啊!”
“竹侍郎是在质疑本王?”
听到男子冰冷的语气,竹成文扑屈膝跪地,匍匐身躯,颤声道:
“臣不敢...”
陶临渊修长手指撑着额间,平静道:“你先退下,荆州那边若是有了皇上的消息,务必第一时间告知本王,至于让位诏书之事,决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臣...遵命。”
竹成文缓缓站起身,他目光复杂,看向桌案后的摄政王。
男子剑眉微皱,俊眸半垂,浓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遮挡了他眼眸内的情愫,男子指尖轻轻拂过信笺上的字迹,动作温柔又缱绻,仿若在触摸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
竹成文退出流云殿,当他缓缓合上雕花木门时,看到水墨屏风后男子孤冷的身影。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词来形容眼前的男子:
形孤影只。
陶临渊睁开长眸,将手中的书信收回小皇帝喜欢看的话本之中。
竹侍郎方才那席话,并无不妥。
他完全可以拿着小皇帝留下的让贤书顺利登基,开辟新一代王朝。
可当他黄袍加身那日,便是小皇帝命丧黄泉之时。
陶临渊听到竹侍郎口中那句:“皇上一死,王爷出兵南下,便可名正言顺收回荆州,一统江山。”之时,只觉得莫名地刺耳。
一统江山这个词,对于每一个怀有野心的男子来说,无疑有着致命的诱惑。
可一想到他手上的江山,需要用小皇帝的鲜血去祭奠,陶临渊心中涌起一股毁天灭地的冲动。
他亲手打下的江山,何需牺牲一个无辜少年的性命?
“陛下,微臣很快就会将你带回来,从此不会再让你离开臣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