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被打的御史乃是杜家子。
追溯往上他的姑母是杜衍,杜衍乃是跟随先帝起家的第一批女官。初期,大周女官惊才艳艳,占据一半朝堂。如今百花凋零,缺失曾经的朝气。
杜御史被打,朝会提前开始,女帝匆匆坐上龙椅,接过奏疏相看。杜御史口若悬河,将奏疏之上的内容重复一遍,朝臣们惊讶,闻所未闻。
杜御史说道:“杀母留子乃是后宫最毒辣之计,大殿下竟如此狠心,若非有人告知于臣,臣等如何知晓大殿下行事如此歹毒。”
女帝瞥了一眼打人后无所畏惧的女儿,低咳一声,将奏疏放下,“溧阳,你说。”
“谢陛下给臣说话的机会。”溧阳上前一步,眼底波澜不惊,她走向杜御史,言道:“永安侯府亥时才发现门口的尸身,杜御史,你何时拟的奏疏。”
“臣拟好奏疏,亥时三刻。”
“你何时见的那人?”
“亥时一刻。”
“杜御史偏听偏信,我有女为何不禀明陛下。”
“此女心智不全。”
“若心智不全,孤为何要收养?”
杜御史无言以对,溧阳处处紧逼,道:“孤三岁被陛下收养,孤三岁可背经书,被赞一句天赋过人。孤不是傻子。”
众臣面面相觑,三公主明蕴笑说:“阿姐又不是傻子,为一心智不全的婴孩杀母是不是杜御史杜撰出来的?”
“陛下,永安侯侧门外有一尸体,被门人收入府内,连夜安葬。臣所言,皆是实话,若非心虚,为何匆匆葬了。”杜御史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肯就此罢休。
溧阳冷笑:“我府外确实有一尸体,我正纳闷是谁所为,杜御史自己便撞了上来,杜御史,孤怀疑是不是你陷害孤?”
“陛下,天地可鉴,臣绝无谋害之心。敢问殿下,死者可是你府上婴孩的生母?”杜御史大呼冤枉。
溧阳颔首:“是。”
“为何死在你的府上?”杜侍郎找回底气,昂首挺胸质问。
溧阳反问:“你知晓吗?”
“若不是抢走她的孩子,她为何要以死明志?”杜御史冷笑。
“陛下,驸马求见。”宫外内侍进来通禀。
女帝掩唇低咳几声,虚弱道:“令驸马进来。”
裴琛闻讯而进,殿内诸人面色千变万化,有担忧有兴奋,已有隔岸看戏。
裴琛行至溧阳身侧,朝陛下行礼问安。女帝令她起身,“驸马可是为公主殴打言官一事而来?”
“是,公主仁慈了些,若是臣,必打断他双腿,令他日后做轮椅入朝议事。”裴琛淡笑,面容纯良无害。
女帝蹙眉,杜御史大喊一声:“你好生猖狂。”
“猖狂又如何,我的父亲是抵御敌兵而亡的将军,我的姑祖母是太后,顾家育人无数,敢问杜御史,你背后的杜家为大周做了些什么。若无今日事,我连你是谁,杜家何等家族,一概不知。”裴琛抬首,呈现在众人面前觉得是张稚气又含着冷肃淡然的脸颊。
白净无暇面容略显苍白,眉眼拧着一股病弱,那双眼睛如深海,深沉幽邃。
裴琛出身勋贵,握着一手王牌,地位仅次于公主们。
杜御史一噎,勉强说道:“天子犯法当于庶民同罪,岂可以家世定论。”
“我只是比一比我与杜御史的家世罢了,你的话,我来回答。陛下。”裴琛朝女帝揖礼,说道:“臣有一侄儿唤裴铭,陛下当记得。”
女帝颔首。
“裴铭与臣不和,臣不爱寻花问柳,他爱四处招摇,四处招惹女孩子。那名死者便是他曾经的露水情人,□□好,生下一女。裴铭不肯认,臣作为家主,不忍裴家子嗣流落在外,将人寻回府内命人照顾。那名女子拿了银子与同乡人回家去了。不知为何,昨夜死在了永安侯府的车门。昨日是侯府大喜的时日,就算我等做什么事也该避一避,堂而皇之杀人,是将满堂宾客当作傻子吗?当然,杜御史除外。”
裴琛徐徐阐述,不忘踩了对方一脚。
杜御史气得脸色煞白,“驸马说是裴家孩子就是裴家孩子吗?可有证据?”
“你说你是男人,你有什么证据吗?”裴琛侧眸,下颚微微抬高,侧脸弧度完美极了。
众臣轰然而笑,杜御史哪里受过这等侮辱,站起身就要以死明志。裴琛迅速拦住他,揪住衣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她将人按在地砖上,“我们说话就说话,你寻死做什么,杜大人,你先证明你是男人,我再证明婴孩是我裴家女。”
儒雅书生注定礼节,熟读礼法,大庭广众之下脱衣便是最大的侮辱。
杜御史艰难地抬起脖子,视线抬高了一些,努力看向女帝:“陛下,驸马当殿殴打臣呐,你为臣做主啊。”
溧阳道:“驸马救你一命,你该感激才是。”
“大殿下看清楚了,驸马哪里是救,分明是威胁臣。”
“好,我松开你。”裴琛松开他,站直了身子,慢悠悠说道:“陛下,此事豁然明朗,臣将人送走,有人杀人诬陷公主,是非黑白,还望陛下圣裁。”
“陛下,不可轻饶她们,置御史台于无物,枉顾律法。”杜御史爬起来声嘶力竭地叫喊,他看向御史中丞,期待上司替他说句话。可上司站在人群中,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女帝发话:“刑部去查一查,至于你……”她凝着杜御史,“朕看在你姑母的份上,留你一命,回家去吧。”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臣所言,皆属实。”杜御史慌了。
女帝的目光淡淡,“你配合刑部道出昨夜告发之人的去向,若不配合,也不必活着了。”
言罢,她抵唇轻轻咳嗽一声。
罚过御史,她看向下殿的溧阳,她这个女儿生的极美,美丽端庄,有公主的气质,人群中一眼看过,再也不能忘。身上一股清冷疏离的气质让她的美浸入冰雪中,美若满弦月。
她的目光看过去,溧阳揖礼,她说道:“闭门思过三日。”
“臣领旨。”溧阳领旨。
散朝后,溧阳回府而去,裴琛将人送至府门口,拉住她的手说一句:“我想吃糖醋鱼、糖醋排骨。鱼肉要鲜美的,府内池塘就有,你拿网兜去兜。”
溧阳睨她一眼,“真是挑剔。”
这回的事情,陛下轻轻放下,让人出乎意料。溧阳拿不住陛下的意思,决意去佛堂找顾夫人解释。
顾夫人熟悉陛下的性子,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又是相爱两人。只怕没有比顾夫人更熟悉陛下。
入佛堂,溧阳说明来意,顾夫人手中的佛珠闻声而停,沉吟须臾。
顾夫人两鬓白了许多,眼角已有皱纹,比同龄人老了些许,可她身上的气质不同,多年的静心寡欲,令她淡泊无欲。
一阵风卷过,顾夫人开口:“没多大含义,她觉得你做对了,不罚你,御史台不会罢休。”
溧阳看着她手中的佛珠,顾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苦笑道:“原本十七颗,不知怎地散开后第十七颗再也寻不见了。”
“是去年发生的事情吗?”
“去年。”
溧阳心中恍然明白,十七岁的裴琛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六岁的裴熙。
离开佛堂,她的心绪轻了许多,或许神明都明白她的驸马是裴熙,而不是裴琛。
侯府内有一池塘,内有锦鲤鲤鱼,有人路过,鱼儿们便会惊起满池碧水浮动。
溧阳换了一身衣裳,袖口撸起,身后婢女抓着网兜,她们窃窃私语,“能抓得住吗?”
“殿下从未捉过鱼呢。”
溧阳装作未闻,令人撒网,自己洒了一把鱼食,立即有不少鱼游了过来。她立即让人去兜,鱼儿有些呆,一兜就兜住了。
婢女们欢快,溧阳看着鱼儿,怎么和明熙一样呆呢。
明熙也有六七个月了,不会翻身,眼睛无神,青莞治了许久,鼓吹溧阳招魂。
溧阳未曾理睬,第二兜下去,又兜住了。
鱼儿太呆了。她好奇道:“呆鱼口味会不会差了些?”
婢女摇首不知,只听过呆人,没听过呆鱼。
两兜就够了,五六尾鱼活蹦乱跳,溧阳令人提着去厨房,她也跟着去厨房。
裴琛要吃糖醋的,溧阳依旧让人做了一道鱼汤,午时送去佛堂。
溧阳看着剩下的几尾呆鱼,用手拨了拨,鱼儿动了动,幅度不大,越看越呆。她将鱼捞出来,去鳞去内脏,事事亲为,并不假手于人。
裴琛未至,皇甫仪先到,一介公主洗手做羹汤,顿时傻眼了,溧阳无暇理会她。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做鱼,你来做甚?”
皇甫仪吞了吞口水,看着色香味俱全的糖醋鱼,眼色都变了。溧阳见她不动,说道:“先生有事?”
“侍卫司指挥使来见。”皇甫仪回过神来,“殿下该去见见的。”
侍卫司指挥使是一女子,二十七八岁,出自京城女学,名唤宋曳。溧阳思虑一番后,不好不见,吩咐厨娘盯着排骨,自己更衣去见。
皇甫仪留下。溧阳未曾在意,回屋更衣后去书房见宋曳。
宋曳比她年长十岁,身形高了些,骨架颇大,着一身黑袍,使人觉得十分安心。宋曳是她安插在侍卫司的人,她二人鲜少有联系,这回两司换人,她没敢用力,害怕陛下知晓她与宋曳的关系。
幸好宋曳自己争气,谋得了侍卫司,眼下,她的根基尚浅,兼之是女子,处处受制,还要借助于溧阳的力量站稳脚跟。
两人见面后,宋曳说了几处问题,溧阳沉吟后,一一解答,又说:“慢慢来,徐徐图之方为上策。陛下信你,莫要让陛下失望,她也会是你坚固的后盾。”
“殿下说得极是。”宋曳精神满满,笑说:“驸马只用几月时间便在步军站稳了脚跟,臣想求教一二。”
“驸马麾下有赵康意元辰等悍将,你没有。”溧阳直接点明两人悬殊,“赵康意的弟兄们皆是好手,办事谨慎,有他们在,驸马才可高枕无忧。有自己的人脉,万事才可简单些。”
宋曳闻言后大为羡慕,溧阳提醒道:“你军中有几人不安分,当注意些。”
“还望殿下明言。”宋曳聆听受教。
溧阳执笔写出三人姓名,宋曳记住了,溧阳将纸条放在炭火上,火焰一扑而上,登时将整张纸吞噬。